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小说组佳作奖和联合早报金奖作品
新加坡大专文学奖成绩于8月27日揭晓,国立大学中文系学生刘清音作品《恐高的鸟》获小说组佳奖和联合早报金奖,《文艺城》特予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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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被尖锐的刀锋开膛破肚,但脑海中放映的,是那些好天气下,三十米的楼顶……
一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我的头、脖子和躯体,正在塑料打造的有限空间里诡异地扭曲。我惨白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失去了毛发而惊愕地张开,又因为寒气的袭来而怯懦地闭缩。失去了最后一寸隐秘的我,正以前所未有的赤裸示人。
但我只觉得平静。酸痛,寒冷,痛苦,一切生理的困窘,与我无关。无所谓!我失去了这块肉的所有权。从生存的压力中解放出来后,我喜出望外地小口啜饮着平静。
然而,不知为何,我无法离这副前任躯体而去。我和它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因为了解,所以厌倦。因为不得不去依赖,所以不能不想离开。可终究还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烫染过度的头发失去了营养,绝望地干枯着、摩擦着,于是坚定地团结成梳不开的死结。差不多的纠葛。
没关系。现在的我,仅仅是一介看客。在乎或者不在乎,无可指摘。
当我适应了这一身份后,我得以重新审视自己这块肉。和周围比,身材有点瘦小。好在肥瘦适中——前进还是歇息?过去的苦恼与纠结,酿成了意想不到的善果。又好在,手起刀落发生在今早,因此,这块死肉还是散发着生的鲜。
没一会儿就看腻了。走不开,渐渐不耐烦了起来。我开始期待,赶紧出现一双路过的、随便的双手。
然后她便出现了。是谁都行!所以我一开始没太注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边拾起我,一边盯着手机屏幕念念有词。我瞥了一眼,看到是鸽子汤的食谱。
炖个鸽子汤也要用食谱吗?焯一下,加点葱姜,炖,大火转小火煨烂,最后加点调料不就好啦。我用不知道哪里来的世故,嘲弄着这双手的主人。久病成医。如果经常被料理,可能也能成为好厨子?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我本来以为一句话就能概括她了,可是踌躇一番,还是磕磕巴巴。首先,她是白的。失去阳光的关怀,皮肤和嘴唇都是泛泛的白。其次,她是黑的。帽子,眼镜,长T恤,黑色松松垮垮地笼着瘦瘦小小的她,明明人在那里,却要消失在衣服里似的。说不清是黑白颠倒,还是黑白分明。
她依然尽职地诵记着手机上的方块小字,然后再低头和手提篮里的商品比对。
我和我的邻居大眼瞪小眼。它们分别是: 五只长着木刻般皱纹的生姜,被困在红色网格小袋里,张牙舞爪;二十几颗红枣,束手束脚,因为被抽空了大部分空气,不得不紧紧挨着彼此;一包枸杞,干瘪得连鲜红色都显得陈旧;还有一大捆发束扁平的绿色,不好意思(Paiseh!)地散发着独特的气味。我错愕:为什么会有韭菜?审时度势一番,我悟了。她是把葱和韭菜搞混了。
我没看到盐的身影。我开始担忧,她是不是忘拿了?她家里不像是会有调料的样子。我想出声提醒。发不出声。
总算是有惊无险。
她的厨房里有盐。她也终于还是在解绑韭菜,准备清洗的时候发现了异样。
她还是不知道我的腹诽,只是将我放在常温水下冲洗。我看到我紧绷的皮肤逐渐舒展。我想象着解冻的惬意。我开始审视我应以什么态度应对。她要吃我诶……?可是如前所述,这具肉体的兴亡(其实已经亡了)与我无关,甚至有可能被消化成氨基酸以后,我能获得真正的自由。那我还真得感谢她了!自由女神。
自由。我隐隐又想起自己从前。
虽然现在的我只是沉默,可我也曾与这块死白灵肉交融。那时全是痛苦的不自由。
我曾是一只有恐高症的鸽子。
我正在被尖锐的刀锋开膛破肚,但脑海中放映的,是那些好天气下,三十米的楼顶。
天空很蓝,云朵很白,空气很好。我很怕。风的喧嚣吹得这个海拔的所有都振颤着,以至我打颤的腿也一并融入。
现在这条腿被她困惑地扭转了一下,筋骨连着肉,虽然是小小的腿,还是无法轻易分离。她最终还是决定,就这样也行。于是我敞开胸襟,被完整地放入一锅水中。
我觉得,我的同伴有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情况,但对此讳莫如深。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压根就没在乎过我。总之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近乎神经质地转动着自己的脖颈,在这间隙偶尔发出一两句交谈,天气、午饭,诸如此类。
也别苛求了吧,毕竟只是一群鸽子。
我看着。平静的一锅水先是沉默,终于按捺不住出了声,最后震怒着滚动。沸水从我的骨血严刑拷打出了一些褐色的浮沫。她如梦初醒般想起刚才切得歪斜的姜(葱是没有了)还没放,慌忙地扔进锅中。
哭笑不得的恐惧。我是没有退路的,我只能飞。离群的、在地上散步的鸽子,很难有长寿且幸福的一生。
当然你可能会说,如果在公园里有人喂养的话,岂不是就没什么烦恼啦?首先,我是肉鸽,和观赏鸽种类不同。其次,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小脑袋没有发达到能做理智选择的程度,因此看见食物,我别无他法,只能去啄,无休无止地啄,直到脂肪从皮渗透进内脏,渗透进血液,最后满溢出来。
总之,一只不飞的鸽子,死得快。我不想死。
注视着自己从一锅浑浊的,散发着淡淡肉香的滚水中被捞出,我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傻。怕死干嘛?莫名其妙。
其实飞行本身不是最可怕的。在空中飞一阵以后,“高”的概念就逐渐面目不清了,我会陷入颠三倒四的晕眩,一种舒适。可惜我只是血肉之躯,我总得降落。我最怕的是降落。
双脚触碰到地面的安心感,让刚才自欺欺人的舒适成为了最荒谬的笑话。我恨不得将大地焊死在我的脚上。然后,亿万种从空中坠落的方式开始滚动播放,无不以血肉模糊为结尾。于是从脑,到心,到羽毛的尖端,到我的爪尖,无不筛糠似地抖动起来。
在流动冷水中被洗去浮沫以后,我又被放进了一个小小的电炖锅。现在科技真发达呀!都不用守在灶台旁,担心锅被烧飞了。我又以不知道哪来的老道,装模做样地感叹道。
有不知道多少次,我想尖叫。我想把翅膀搭在其他鸽子的关节上,摇晃他,问他,你不害怕吗?我们是那么小啊!世界是那么大啊!那么大的虚无!什么都没有!一点点依靠都没有!最小的意外,也能把我们击碎!一个不协调,我们就会坠落!我们拼尽全力挥动翅膀所维系的小小气流,一阵不经意的风,就能把我们搅得七荤八素!飞这么远,家还回得去吗?你不害怕吗?你怎么会不害怕?你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我发不出声。发不出有意义的声音。即便真的说出口,我也能预料到他们的回复——
“怕什么,你不是会飞吗?”
电炖锅温和地煨着我,我看到我的肌肉前所未有的放松、瘫软,骨头从外壳到内髓都逐渐酥麻,枸杞和红枣的甜蜜若有似无地包裹着我,从我张开的缝隙间心照不宣地渗入。都无所谓了。我释然。又一点酸楚。
她没有守在电炖锅前,离开了。伏在案上似乎在写些什么。被蒸汽环绕,雾蒙蒙的,我看不清,回忆也逐渐不清不楚了,索性放空。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香喷喷地,骨肉分离。
她没忘了加盐,虽然还是加少了。她没有将我盛出来,而是直接将锅的内胆端到了饭桌上。我和我的汤汁还滚烫,所以她又暂离了我,继续她没有写完的东西。一切完成以后,我和我的汤汁,还有一同炖得粘糊的邻居们,温度正好。
她用小勺,小口地啜饮着平静。
我竟莫名地有些紧张,不知自己被料理得是否好吃。看来嘴上说着各过各的,我终究还是难以舍去对自己这块肉的眷恋。
她不出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我的汤汁。喝了大概三分之一以后就停下了。我屏住呼吸。此刻,五分之一的我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肉的部分温热,其余却是令我诧异的冰凉。我听见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评价:
“还可以,不过还是比不上家里的。”
我象征性地耸耸肩。什么能比得上家里的。
不过她的话让我发现,她说的是陌生的语言。充电中的笔记本电脑,两三个双肩包,衣柜里没有叠好便胡乱塞入的衣物,和一张收纳在卡包里的印着照片和模糊小字的证件。窗帘紧闭,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白炽灯色。除了一锅鸽子汤,没有生活。
我以为她会继续将我吃完。我还期待,她完食的瞬间,我能得以升华。然而她放下了汤匙,去冲澡。我不解,一句浪费食物的谴责还没说出口,我却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她摘下了眼镜。我原本以为,是眼镜遮挡了她眼睛的发言,因而她才显得无趣而空泛。不是。那双眼,是海沟。深不见底,所以空无一物。
我哑然和茫然并行。
又有陌生的寂寥迅速浸没我。一些大数字和小字母,暴风雨式的压力和争执。一些巍然横亘的壁垒,隔离了交谈和笑声。一些无法回溯、无法降落的无奈,于是勉强扑棱着,挣扎着不溺水。但是,力竭了。
当我还没能更深一步去理解她时,她已经出发了。我很快从空白中惊醒,随即发现我以为已离我远去的,正不留情面地火力全开向我袭来。
出于本能,我闭上了眼睛,却从她的瞳孔中复苏。我感受到了那令人腿软的风的流动。我看到了点点的阑珊灯火,在离我三十米的地面一列铺开。我闻到了夜的气息沾满了墨水,肆意染黑一切。
我一如以前一样,全是惊愕、恐惧,我想摇晃她的肩膀。我发不出声,但我无声地尖叫着。
我一瞬间顿悟了所有的因果,因此比任何时候更竭尽全力。
她还是纵身一跃。
二
她从梦里醒来。
她的头因为这不合时宜的昏睡而有些疼痛。肚子有点饿,她想起之前炖的汤还没有喝完。可当她看向锅里,已经空了。记错了吗?好奇怪。
她坐在桌边,从恍如隔世的感觉中,不知为何一口气喘不上来。
是梦?
她记得自己明明正在急速坠落,明明已经快要落地,明明即将以血肉浇灌出花,却陡然生出一双翅膀。不是天使的那种大而洁白的美丽翅膀。那翅膀小小的,灰蒙蒙的。只有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能发现灰色里也隐隐泛着紫红色的温润珠光。
她想起自己突然昏睡前写了东西,于是摸索去书桌前。也很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写了密密麻麻的两页,找不到了,现在只剩昨晚写的歌词。
I'm afraid that she might think of me as
Plain ol' Jane told a story about a man
Who was too afraid to fly so he never did land.
手机亮了。白色的方框,盛着简单几个字。
孩子,累了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