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前 一声鸡啼的文艺回响 ——梁明广与现代主义文学副刊《文艺》

93岁的梁明广是推动新华文学现代主义的健将。(白艳琳摄)
93岁的梁明广是推动新华文学现代主义的健将。(白艳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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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月1日,39岁的梁明广在他主编的《文艺》撰写长文《六八年第一声鸡啼的时候》,表示旧文艺手法已经不足以描述时代与个人内心复杂的情感,鼓励写作者寻找新的方式表现。新一年的一声鸡啼,激起新文艺观念的回响。

93岁的梁明广(完颜藉)如今每周仍会到国家图书馆大厦底层的咖啡店同文友喝茶聊天。

尽管听力不大好了,但他的身子仍很硬朗,手机阅读打字毫无问题,几次见面访谈,有些补充问题听不清,他当天便以手机打字回复,文字简练,态度潇洒。

“潇洒”也是多元艺术家陈瑞献给这位新华文学战友的关键词,形容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创本地新华文学现代主义风潮之后,没有恋栈,潇洒淡出文坛。

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副刊

谈论新华文学现代主义,绝对不能避开梁明广以及他主编的《南洋商报》副刊《文艺》与《文丛》。

研究者方桂香说:“新加坡华文现代主义文学的核心特性是:打破一切框框与主义,恢复文学创作的自由本质精神。梁明广最大的贡献是,接编《南洋商报·文艺》后,在新马破天荒创造第一张华文现代主义文学的报章副刊。”

已故文坛前辈白垚曾如此评价:“现代文学的探索,诗作先锋,到完颜藉(梁明广)而触动理论的探讨、小说的创作与翻译。完颜藉在《南洋商报》的三个文艺副刊:60年代的《文艺》,70年代的《文丛》,80年代的《咖啡座》,剑气屡收还屡吐,胸中灵气尽成云。在《蕉风》译《尤利塞士》,更是宗师手笔。”

马来西亚作家张景云则说:“整个新马华文文学现代主义运动的主力仍来自梁明广与陈瑞献,二人的现代视野始终无人能及。”

尽管备受肯定,梁明广受访时仅表示当年只是略尽绵力,不敢邀功。

盼鸡啼后昕阳光临文艺园地

梁明广在《南洋商报·文艺》1967年2月8日发表《文艺版的二不主义》。

1967年《南洋商报·青年文艺》主编杨守默(杏影)病逝,梁明广接棒编辑,将版面改名为《文艺》,每周一版。梁明广在创刊日(1967年2月8日)发表《文艺版的二不主义》开宗明义表示“不分畛域、不分阶层……一律来者不拒”,征集优秀的文艺作品与译作。1968年1月1日,39岁的梁明广更撰写长文《六八年第一声鸡啼的时候》表示旧的文艺手法已经不足以描述时代与个人内心复杂的情感波动,鼓励写作者寻找新的方式表现,以下节录几段:

我不是住在胡适与陈独秀时代的中国,我撕的是1968年的新日历,两足踏在1968年的新马……你发觉古老的表现方式不够表达,你采用前人没有用过的复杂的手法……在20世纪60年代,我们觉得这些手法不够用,于是我们除了外表活动、表面的对白,我们还用笔尖去追踪人物的内心活动和内心的对白……在68年第一声鸡啼时,实验实验……的人应该更多。拍新电影写新小说新散文写新诗的应该更多。

对梁明广来说,当年编辑《文艺》其实是兼差,主要工作还是在报馆负责国际新闻。

梁明广形容自己不喜欢拉帮结派,在那个冷战的年代,加上中国文化大革命刚发生不久,社会上左右意识形态对立,梁明广希望在推动新视野的同时,也容纳不同理念的作品。

由于梁明广从写作之初就认为写作都是个人的事,向来很少主动认识其他写作者,后来是在成为主编之后才因为收到陈瑞献、南子、英培安等人的稿件才结识他们。

1968年1月1日,梁明广在其主编的《南洋商报·文艺》,以公孙渔的笔名发表文艺宣言《六八年第一声鸡啼的时候》。

回顾当年写《六八年第一声鸡啼的时候》这篇激情洋溢宣言的缘由,梁明广说,编《文艺》就像开了一扇文艺之窗,希望人们看见窗外多姿多彩的文艺世界,比如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尤利西斯》的意识流,美国诗人T.S.艾略特的《荒原》独造的“诗形小说”,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对真相的反思……

“我将编《文艺》副刊的1968年,当作那年的第一声鸡啼,我盼望紧跟着啼声之后,从东方升起普照天地的昕阳,光临文艺园地,让文字新草和新花芬芳齐放……《文艺》只能说是我为促进新加坡华文文艺创作尽力而为的一份热心而已。我热望能催生如上述开辟文坛新径的作品出现。最后的收成,对我个人而言,还算满意,不过真正的成就,最好留待文坛伯乐们去评说。”

他相信《文艺》对后来的本地文艺创作有影响,而影响多大多小,仍值得争论。

《文艺》与《蕉风》遥相呼应

《文艺》结束后,梁明广1971年与陈瑞献联手主编较杂志性质的《文丛》,大量引介国外的艺术与思潮。1978年至83年,梁明广主编《咖啡座》,1979到80年还短暂有过《窗》。他形容《咖啡座》与《窗》性质接近,属于杂谈。《文丛》则是他们从世界各地搜罗好文章转载,同时也接受投稿。

论者一般认为,《文艺》在主流媒体上推广新文学观,与小众的文学杂志《蕉风》遥相呼应,形成新华文学现代主义的一波浪潮。1968年本地还出现多部现代主义诗集、诗选,包括梁明广、陈瑞献、南子、英培安、贺兰宁、林方等人在内的作家,如今被评论界称为“六八世代”。

梁明广始终认为写作要创新,要因时而异。

谈及未来的文艺创作,梁明广说:“21世纪20年代后,纸质刊物地盘逐渐遭电脑与手机网络取代,文艺作品会不会向网络或其他媒介择地移民,还是自甘没落?有待观望。我的新观念是:文艺创作移民网络,表达工具进行开放改革:文字搭配声乐和映画(文艺视频)。那时,综合搭配的主要任务就会落在编辑肩膀上。这样的文坛场景会出现吗?还没有答案。”

梁明广手稿。(梁明广提供)

同学黄溢华帮忙通译

1960年梁明广从南洋大学毕业。(梁明广提供)

梁明广1929年5月24日出生于中国海南岛,六岁随母亲陈四,从海口乘轮船来新加坡,与父亲梁文质团圆。1936年进入中华公学念小学,1941年小学毕业,隔年日本占领新加坡,和家人躲入山芭避难,直到日军投降,新加坡光复,他才于1946年进入公教中学继续学业。1951年梁明广中学毕业加入《南洋商报》报系的《南方晚报》担任记者。他还记得参加入职考试一个月后,家里来两位客人——南洋商报本坡新闻版编辑张匡人与马来西亚新闻版编辑石光华,特地到他家来报喜。

“大约一个星期后,晚报给我开工第一份差事:采访一个跳高楼自杀青年的新闻。死者没有亲友,我约好死者的一个邻居见面,探听这宗命案的来龙去脉。采访的对象是一户广东籍人家。我广东话不太灵光,遂邀我的一个广东籍的同学随行,必要时当我的通译。这个临时通译说来不巧不成书,他正是我公教中学同班同学黄溢华。黄溢华后来出任星洲日报的总经理兼总编辑。还好,接受访问的那家男主人懂得普通话华语,我问,他答,交流没有阻碍。我回报馆顺利交差。不久后,我把这则青年跳楼自杀新闻,化为一首题目《故事》的新闻诗。”

这首诗中间有一段不分段的自杀者自白,恰恰展现青年梁明广文学倾向:

因为我是个敲钟的人/忘不了那个扔下七年骨肉私奔的贱妇/那乘船出海然后自葬的浪子/我是孤儿/我廉价推销拍卖自己/一天两块/在上下课钟交替喊叫/跳楼货声里/……/趁你还不是私奔的贱妇/我还不是自葬的浪人/我要把姓名之门关上/永远关上/然后自己哄自己/我要出门远行/我遂背着36层生活的阴影/倒/下/倒/下

在《南方晚报》工作第五年,梁明广听闻南洋大学开课在即,突然有了当大学生的冲动。某个休假日,梁明广到乌节路李玉荣汽车公司,拜访未曾谋面的《南洋商报》老板李玉荣。

“我告诉他我是南洋商报的职员。他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我说我想保留报馆的工作,同时进入南洋大学深造。听我这样说,他满脸笑容回答:年轻人,有志气!我来替你安排。”

李玉荣不仅答应让他白天上课晚上工作,还卖了一辆飞霞(Fiat)汽车给他,让他分期付款,每个月从薪水里扣,免利息。结果他就这样开着新车,保住工作,开始大学生活,载同学上下课分摊车油钱,还一边打工教课,勤勤恳恳迈向新生活。

“这就是1956年南大开学后我拥有的那辆离家、去南大和报馆之间三角来回穿梭,车牌5724的飞霞汽车。现在呢,人老,车老。车早老,不中用,只好当废铁卖掉。”

此后在南大接触到欧美文学,成为现代主义的种子,深埋梁明广心田,并在1968年化为一声鸡啼,激起新文艺观念的回响。

梁明广作品《梁明广文集》与《文字杂耍》。

华文报一直为文学主要的推手,新加坡的华文报文艺版主编亦扮演同样的角色。《文艺城》以不同的形式,不定期介绍这些幕后英雄。

我将编《文艺》副刊的1968年,当作那年的第一声鸡啼,我盼望紧跟着啼声之后,从东方升起普照天地的昕阳,光临文艺园地,让文字新草和新花芬芳齐放……《文艺》只能说是我为促进新加坡华文文艺创作尽力而为的一份热心而已。

——梁明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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