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向太空撒下这群星 ——追想刘思

白发刘思摄于中正总校。
白发刘思摄于中正总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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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推手11:刘思

华文报一直为文学主要的推手,新加坡的华文报文艺版主编亦扮演同样的角色。《文艺城》以不同的形式,不定期介绍这些幕后英雄。

 

刘思(1917-2012),原名刘世昭,另有笔名高云。1935年南渡狮城,次年开始在马来亚各华文报副刊投稿,并任诗歌团体“吼社”总务。战后,他在《星洲日报》担任国际新闻和文艺副刊编辑,栽培文坛新秀。1956年,担任中正中学高中华文老师,门下桃李,许多日后成为新华作家与诗人。著有《刘思诗集》《刘思诗词集》《诗家刘思》《双星集》《刘思诗选》等。本期特辑由刘思当年的学生与作者撰稿,感谢刘思长子、诗人长谣协助组稿并提供照片。

 

 

高云,我们的偶像

文/柳舜

中年的刘思摄于中正总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学生,或许没听过刘世昭的名字;酷爱文艺常投稿的青少年,却晓得有一位文艺导师、老作家,名叫高云(刘思)。
新马华文文艺,大致分为二战前和二战后两段时期。前段的垦荒者多属外來,大多短暂居留,仅小部分定居星洲。当我们欣见一队队本地作者、作家投入行列,参与文艺建设,随时日逐渐成熟,时间已来到1950年代的中后期。
事实印证,本地文艺的开拓、栽培、传播,得力于好几代旅居南洋文化人的胼手胝足,履险拼搏。高云是其中的一人:一个以优质中文教授知识,并以动人作品感化读者的佼佼者。
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受教于四五十年代的整代人是侥幸的。他们尝遍战争的苦味,度过战后滿目疮痍,物资匮乏的艰难;他们目睹血腥杀戮,炮火连天,又滿怀希望地自我打气,奋勇向前。
他们确信:求知求变是唯一的生路,这样做人才有意义,生命才有价值。
来自中国的文化人,散布在新马各地的报社、出版社、学校、文化机构等,微薄的薪酬支持他们从事文教工作。初学写作者的习作寄去报館,副刊编辑加以批改删削,发表在著名大报的版面,这对作者是多大的鼓舞。不只如此,编辑经常致函作者,相约见面倾谈,举出习作的优缺点,这些提醒对文坛学步的新生儿是可贵的,使青少年认清稳步行走的不易,避免快冲跌跤,远离急躁浮夸。
高云在学校,在报社,默默地贡献他的精力和才华,许多作者、学生的回忆文字都表达衷心的感激。
约1955年7月间,文化界四份刊物《生活文丛》《文艺报》《人间》《汇流》联同老中青写作人,有鉴于文艺界加强团结的必要,发起组织“文艺写作者协会”,迅速成立筹备委员会。委員共九人,主席冰梅,副主席林汉。其他筹委选自文刊出版社代表,包括杜红、谢克、姚紫、陈凡、白汀(林臻)、洁心(柳舜)与蒋继成。候补钟祺、李极光(李汝琳)。
一大群新马老报人、老作家,同新出道的青年作者共建团体,门户开放,这在战后还是首创。发起人签名录有:方北方、包思井、田家瑾、韩素音、李星可、李今再、芝青、思中、吳绍葆、杏影、高云、林健安、林姗姗、连士升、凌淑毕、苗秀、韦暈、莫理光、陈振夏、冯列山、漂青、鄞申等知名人士。
高云当仁不让,他是发起人中的一个。
李向数次邀我结伴拜访高云,李向口吃,说得少;我是新登门,不知说啥好。三个人对坐个把钟头,还是李向行,不时提个小问题,表达一点看法,高云简短回答。 高云严肅但亲切,沉默时偶抬头,目光仿佛盯住某处。也许有些话牽动思绪,也许在默念一首诗,潛入诗的境界?
我想,他拥有丰富的“过去”,有亲炙的酸苦,百千往事交织心中,却没向年轻人吐露,一贯地坦然面对现实,怡然欢迎青少年到访,表現长者的关切爱护,令人格外感动。
由于申请未获批准,协会终告流产。
在高云耄耋之年,我和長谣常在书城见面,同高云只通过几次电话,不曾登门聆教,內心不免遗憾。
高云诗名远扬,盖过其他文体,儿女收集他为报刊写的随笔、小说、评论等,出了几本书。读后惊叹当年他观察力之敏锐,針砭时事之犀利,深入探讨之细致,理性感性结合无间。70篇言之有物的短文,较之时下“空口嚼舌”的某类小方块,实乃“不可同日而语”。

心随高云去驰骋

文/石君

谁向太空/撒下这群星/大海何事/午夜复兀自沸腾
普式庚呵/你自由的精灵/灯影深处/在闪动着你如火的眼睛
久锈的剑/忽然向指畔怒鸣/苍白的宇宙/迅速地从窗外飞行
哪儿去,等一等/让我跨你去驰骋
自从露西亚/失去了光明/人们便听见了/如雷的歌声
雪封的大地/一夜发青/理想的草木/正欣欣向荣
去国万里/蒙尘的琴早已无声/今夜/我却以稀有的虔诚来歌颂祖国的战争
战争 战争/旧的中原在战争中死灭/战争 战争/新的中原在战争中茁生
鲜明的旗帜/遮去世纪的阴影/灿烂的炮火/绘出未来的远景
呵 如焚的热情/又向心头爆迸/飞 千里 万里 人间 天上/追上那一缕永恒的歌声……

这是刘思(高云)老师1940年写的《夜读普式庚诗》(普式庚现译普希金)抗日诗。根据《吼社诗歌专叶——纪念回顾》,吼社成立一周年,刘老师说:“……一个伟大的号召——抗日民族革命战争,把全中国人民,都团结起来……为了换取祖国明天的太阳,慷慨地许下一切,就连寄居海外侨胞,也无例外。看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今已非应景的口号,而是道德的天秤。我们——留星的一群年轻诗作者,多的正是同时代青年共有的热情与哀愤,为了这一目的,组织起来,在四月七日发表的公开信里,嘴角喷出火花,曾如是作了獅子吼:诗歌——它成为了民族的吼声,它是时代的号筒,它是抗战的歌颂者……”刘老师正是吼社的发起人。
他的《夜读普式庚诗》让吼社的人,或吼社以外的所有爱国者或者不爱国者,表现他们满怀的沸腾之情。半夜里睡不着,想起的只有普式庚,这个“自由的精灵”,我们为什么要跟“普式庚一道走呵”?(吼社《诗歌专叶》献诗)只有跟着他,打日本鬼子的炮火,才会变得灿烂,战争才会变得有远景。就跟着刘老师跑吧,让他带我们跟着普式庚去驰骋!
13岁那年,我就读南华女中初中二,被老师雷燮尧选派去参加《星洲日报》主办的“全星华校作文比赛”,得了亚军,这是我日后写作的原动力。14岁开始投稿,15岁就读南洋女中,投稿《星洲日报·青年园地》。后来编辑刘思召见,还记得那晚刘老师约了我和几位诗坛大哥,到有名的“月兰亭”吃炒粿条。只见刘老师一面用筷子把豆芽挑到碟子外,一面和其他大哥谈诗歌的问题。突然他转向我:“你呢……忙什么……好好努力吧,你是可以成功的。你的散文写得不错……喜欢读诗吗?写诗吗……有空去读读普式庚的诗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普式庚的诗”。回去之后,向学校图书馆借一本《普式庚诗选》猛读。他的《致大海》《假如生活欺骗你》都使我心醉神驰,也知道刘老师为什么那么敬重普式庚: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你闪耀着骄傲的光芒,/你的蓝色的波浪在翻卷。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日子暂且容忍,/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1972年,我在周粲全力支持下,出版第一本诗集《绿苔》。目前25部个人专集里,五部是诗歌和散文诗。退休后日子比较清闲,每出新书,每逢过年,最记得寄书寄贺卡要先寄给刘老师!2010年,和川波兄向刘老师拜年时,他老人家突然又冒出那句:“……你的诗用字很跳跃,很有音乐感。”刘老师都记住了,记得你的话,记得普式庚,而且一记就是一辈子的事。

投稿《学生园地》遇名师

文/夏彬

1954年我在公教中学念初中二。有一天华文老师马宗芗(诗人)对我说:“你应该写一些文章投到报馆去。”
得到老师的鼓励,我就写了一篇文章给《星洲日报·学生园地》,没料到一个多星期后竟被刊登。我雀跃万分,得到马老师赞扬,增强我对写作的信心。从此,不管是一只小鸡还是一根野草,都会成为我写作的题材。
1954至55年间,我非常勤奋,写出一生中最多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数投给《学生园地》,从无“投篮”记录。只有一次,写了一篇《寓言》,不知何故没有发表。为此,一天晚上,我迳直上报馆找编辑先生问个究竟。编辑刘思先生请我坐下,见我天真又急切,微笑地说:“你的作品给读者的印象相当不错,这篇文章给你发表,怕会影响你的形象,如果做些修改,我可以让它刊出。”根据老师的建议,做了些更动,一个星期后《寓言》发表。我明白,刘先生意在鼓励我。
那两年,我拜访刘先生几次,他都热情地接待我。每次见面后,我就觉得和文学贴近了一步,觉得自己在《学生园地》一天天长大。
有一次,去拜访刘先生,见他桌面摊开一张校样,手拈毛笔,俯身在做校对,一眨眼功夫就完成。我心直口快地问:“刘先生,我看你只这么扫了几眼,就能找出文中的错字吗?”
他笑着说:“一面报纸能有几个字?”语气中充满自信。日后才知道刘先生真的有读书一目十行的本领。怪不得方修说:“一本书,刘思只翻过一遍,他的印象就胜过我们细读两遍。”
机缘巧合,1957年刘先生竟然到中正中学总校,担任我就读的高中二年级班的华文老师。我非常意外和高兴。
当年的华文课本多数是古文,一般老师的教科书多少都写上注释;刘老师一个也没有,但他教起课来如行云流水,至今他教《静夜思》《滕王阁序》和《泷冈阡表》的情景仍历历在眼前。
有一晚,我去向刘老师请教一个文学创作的问题。进门时,见刘老师坐在大厅中,桌上有一叠作文簿,他正在批阅。他见我到来,深深吸了口烟,说:“你先坐,一会儿就好。”我见他飞速地翻动作文簿,一字不改,只在上面写分数,转瞬间就批阅完。他把作文簿放到一边,似乎看出我有疑问,说:“批改作文有两种方法,一是详细逐句修改,一是一字不改,给学生提意见。哪一种好呢?见仁见智。”我恍然大悟,刘老师对我的文章从不修改,原来基于这种观点。
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写作能力,刘老师在发回作文簿时,逐一给同学们指出其中缺点,并给予指导。刘老师拥有超强记忆力,让人啧啧称奇。
我赞同刘老师的观点,一个作家要提高写作能力,只能靠多读、多写、多思考。没有一个著名的作家是在编辑的详批下培养出来的。
1957年刘老师发表我的短篇小说《快乐小姐》,当天早上,他在课室外见到我就说:“对不起,这篇文章我给你改了一处涉及政治的文字,我不改就不能刊登,这太可惜了!”他身为老师,竟然为了改动我文章中的一些文句向我道歉,他对作者的爱护和尊重,实在让人敬佩。
没有《学生园地》,没有刘老师的栽培,就没有今日能写作,且被称为“作家”的我。

刘思主编的《学生园地》精选《马华青年创作集》。

读《马华青年创作集》

文/江南春

捧阅《马华青年创作集》,我仿佛又回到当年教书的小学,听着一个个天真活泼的小孩,讲述发生在他们家的故事。我喜欢听,原因是他们的故事真实,态度真诚。
读这本书最大的获益,是了解上世纪50年代初期新马社会的一些真实情况。编者高云在后记中说,书中作品都是从1953年星洲日报副刊《学生园地》选出。据此推测,作者的年龄应在15至20岁之间,他们最熟悉的,就是学校、邻居、社区,因此出现在书中的人物,次数最多的就是同学、师长、亲人。我们看到不少好学的青少年因贫穷望校园兴叹,他们中的一些为了让弟妹上学,到街边摆摊做小贩或去当女佣;有的小小年纪就是父母的好帮手,为生活奔波操劳。
作者关注的对象,多数是学生,一些作者把目光投注在被思想封建落后的父母牺牲的少女身上,她们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办,年纪轻轻就走上没有自由和幸福的痛苦之路。
不少催人泪下的故事
在这本薄薄的文艺作品合集中,我们也读到不少催人泪下的故事,比方因家境贫寒,姐弟争着把求学的机会让给对方。
读这本集子,我觉得大家应给当年的华文老师鼓掌,他们教育出来的这些年轻人,不管何种文体,多数都能应付自如,展示一定的语文功力。
小说部分,林青的《罪与罚》值得多谈两句。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善于使用对话,使故事和人物更显得真实有趣。作者对当年老师动辄体罚学生表示不满,他希望学生能在一个充满温情的环境学习。能在作品中传达正义的诉求,难能可贵。
集子中唯一的短剧《南大万岁》,作者林椰描绘众多热情的学生,在海外华人唯一的高等学府感召下,集合在教室,大家群情激昂,争着出谋献策的热烈场景,显示高超的刻画人物和对话的技巧。
散文和诗歌最能体现当年这群初出道的作者的写作功力和水平。梅嘉的《爱花的小姑娘》以动人的内容和情感取胜。它讲述一个小养女被贫困的父母卖给现在的养母,养母把她当童工,日夜操作家务,稍不满意,就被体罚。有个阿姨有时会帮她,但养母不同意,也被骂了;家中只有阿姨待女孩好,还抽空晚上教她读书。后来阿姨要离开了,临走前告诉女孩,百合花结果时她才回来。这篇散文约千多字,反映当年许多失学儿童的痛苦和悲哀,感人的力量不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之下。
林静昆的《雨带给我的追忆》这么写:“怀着一颗寂寞的心,默坐在窗前,看着雨点落在地上,地下的水荡起波纹来。屋檐的滴水若断若续的滚下来,阶前的蕉树被雨打得摇摇欲倒,长的叶子也纷纷披下来,白玫瑰低下了头。但无情的风雨,仍旧不断的袭击她,终于打碎了她美丽的花冠。玉簪花挤紧了身子,雨点纷纷的从她油滑阔大的绿叶上滚下来。”作者情景交融的生花妙笔令人赞叹。
集子中还有七八十年代享誉诗坛的诗人钟祺的作品《给悄然离去的人》,是首失恋哀歌。从他的诗作,可看出他受四五十年代中国诗人的影响。他的诗结构严谨,诗情的抒发层层推进,爱情的到来和离去,让他心情如波涛:“自从得到你的爱,/像心灵底海开始扬起的涟漪。/当蓓蕾怒放的时候,/亲爱的!/我仿佛觉得自然的母亲只孕育咱这双婴儿。”然而,爱情发生变化,爱人要离去了,于是:“我知道:灰暗的诗篇/不能衬托你美丽的灵魂;正如一根粗糙的麻绳,/那堪缠在凤凰的足踝”。可见诗人谋篇布局和创造意象的功力。
最后,笔者很想知道,当年众多的青少年作者如今怎样了?他们是不是已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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