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著名作家西西于12月18日逝世。西西的“西”字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成为简单的动画……跳跳,跳跳,跳格子”。跳格子是热闹也是寂寞的游戏,西西的快乐底下总有深沉的东西,轻与重是一体两面。
西西到天上去跳格子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西西,她就像个超人,什么都能做,能写能画能造房子能缝熊,她还战胜了病魔,右手失灵了换左手写字工作,在小小一张桌子上创造出朴实又魔幻的世界来。
文学、美术、电影、手工艺、足球、天文星象,西西仿佛什么都知道,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
香港作家西西的文字就如她笔下那艘羊皮筏子,是“不沉之舟”,可以“以柔制刚”,载着读者航行。
不知多少人从西西的文字中得到文学与美学启蒙,华文创作课找不到题目就翻翻西西的小说,从《浮城志异》的现代城市寓言,“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其实是不适合与任何人恋爱的”这句人们争相模仿的起手式,《我城》的复数主观观点叙事,《候鸟》《织巢》里天真无邪的素素与妍妍……西西的抽屉里,什么题材与风格都不缺。
中文世界最精彩的魔幻写实
记者接触西西是在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的文学课上,对一个懵懂的年轻人来说,西西的创意让人惊艳。当时推介西西给我们的其中一位老师,本地作家黄凯德可说是西西的头号粉丝。黄凯德已经忘记最初如何接触西西作品,或许是从留台的新加坡作家口中听到,又或是浏览书架时被某本书的书名吸引,不过黄凯德愿意相信:“一个读者和作者之间的缘分,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对黄凯德来说,西西文字吸引他之处,在于西西“那种不疾不徐仿佛慢慢呼唤出来的节奏、腔调和声音,极为迷人。还有西西故事的魔幻写实吧!中文世界的作家对于拉美魔幻写实的借鉴和融汇,西西肯定是最精彩的,而且注入自己的书写风格和特色,不仅只是一种情节调度,穿凿附会的工具。当然,后来慢慢读多了,西西那种上天下地,从最微小到最庞大的知识求索,从最通俗到最高远的情性偏爱,也十足对准了我的口味。”
西西就是独特的存在。
香港如此繁华热闹、极速高压,加之近年的政治纷扰,但西西总能维持她独特的节奏,在喧扰中静静耕耘,任谁都要感叹:“在香港,怎么可能?!”但一如西西在《织巢》的序中所说:“这是个吵闹撕裂的年代,大家说话时仿佛都要提高嗓门,声嘶力竭,要证明关心社会,而如此这样的一套才能改进社会。我想,生活是否只容许一种模式?我们又能否冷静下来,平实地说,耐心地听呢?”
——生活并不只有一种模式,改变有很多方法,首先要平心静气。
西西就连看足球也平心静气,一边看球,一边看见美学、历史、社会文化。
名副其实的“文艺复兴人”
西西喜欢看球赛,英格兰足总杯、欧洲杯、世界杯期间朋友们都会趁机看球聚会。她的父亲曾是足球健将,也是球证。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期间,西西在报上每天写500字专栏,后来集结成散文《看足球》,收录在《耳目书》中,她形容世界杯就像长篇小说,并且是巴赫金所谓“复调小说”。她偏爱南美足球,喜欢自由奔放的球风。
西西过世这天,正好是12月18日卡塔尔世界杯决赛的比赛日,梅西带领阿根廷艰辛战胜法国夺冠,许多人都为西西遗憾,没能看到这场精彩的决赛,见证她喜爱的南美足球登上足球世界之巅。
黄凯德一边看球赛一边想到西西。
西西当真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写,她就像是华文文学世界里的马拉多纳,备受敬仰。
黄凯德说:“伟大的作家当然就是拿来敬爱和崇拜,从作品里去追寻恒久的那一道光亮。但是,西西更进一步的示范,一个真正厉害的作家,不仅只是写好一种一类的作品,而是可以写好很多种很多类的作品。以前有朋友用‘文艺复兴人’(renaissance man)形容木心,我觉得西西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艺复兴人’。如果单独阅读西西的个别作品,文字故事和主题情怀的清丽极简(minimalist),肯定是大家所认同的特点。但是,如果统揽西西所有的作品,除了类型质量庞大惊人,中文作家无出其右之外,更有一种包罗万有,极繁(maximalist)的特性。”
一直以少年的角度发言
即便题材与手法多元,知识含量高,但西西总是平易近人。
南大中文系助理教授丁珍珍认为,将西西放置在作家群体里,她的平易近人、几乎无性别的童真语调和视角,形成独一无二的风格,可以写尽所有题材。她说:“我们习惯大文豪那种,很高深、很有权威感的男性作家形象和语调。但西西一直以少年的角度发言,可以写一切事物……她不会像董启章书写那种繁复句式,加入哲学概念,而是用天真的角度讲故事。西西把作者的叙事角度放得很低……我们常在作家,经常是男性作家、经典作家的笔下看到强大的悲哀、强大的情绪、喷薄而出的沉郁。悲哀在西西笔下,她着力于那些,比如《浮城志异》要抓住的香港存在状态,这种状态常常可以很悲愤地说出来,但其实西西不是悲愤的语调,她相对淡泊,有小孩的懵懂,甚至有快乐的成分,同时没有减低问题的严重性。”
丁珍珍认为,在华文世界,很少作家可以像西西这样一以贯之。有些作家一开始保持童真,后来就进入成人的眼光。西西的童真视角真诚不做作,并且时时保持新鲜。这是因为西西有强大的想象力,关心世界,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西西能够一以贯之又不重复自己,无论是从《浮城志异》到“肥土镇”再到白发阿娥的故事,西西致力于想象力的开拓,发展不同类型的书写。
创造属于香港的城市寓言
西西启蒙读者,启发写作者,定居本地的马华作家抽屉更因为西西的小说而取了“抽屉”为笔名。
高中二年级写阅读报告,老师给抽屉一个书单,她选了小说集《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中的短篇《抽屉》写报告。抽屉说:“如今已经不记得写了什么,但西西的文字风格让我很难忘。原来可以这样写。原来也有这种写法。为什么跟我读过的那些文字都不同呢?怎么会这么如此简单不炫技、新颖、有趣的文字呢?但其实西西的很多书你若翻翻创作年份会吓一跳。这么久以前的文字,为何读起来好像还是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呢?看起来一点过时的感觉都没有啊!”
原来,原来,胡子有脸!
原来,还可以这样——想必也是很多人阅读西西作品的感想。
西西总能换个方式观看、思考,颠覆惯性,一如她的诗作《可不可以说》:“可不可以说/一枚白菜/一块鸡蛋/一只葱/一个胡椒粉?/可不可以说/一架飞鹰/一管椰子树/一顶太阳/一巴斗骤雨?/可不可以说/一株柠檬茶/一双大力水手/一顿雪糕苏打/一亩阿华田?/可不可以说/一朵雨伞/一束雪花/一瓶银河/一葫芦宇宙?/可不可以说/一位蚂蚁/一名曱甴/一家猪猡/一窝英雄?/可不可以说/一头训导主任/一只七省巡按/一匹将军/一尾皇帝?/可不可以说/龙眼吉祥/龙须糖万岁万岁万万岁?”
包括以不同的方式书写香港。
丁珍珍指出,早期关于香港的书写,不是将这座城市比喻为妓女就是弃婴,西西却能够从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的作品中,联想并创造出属于香港的城市寓言,之后再接再厉写出肥土镇与我城。“我城”甚至成为香港人自我指涉的一个符号。西西的《浮城志异》是香港文学绕不过的文本,丁珍珍教学的缘故,不断重读这篇小说,每次阅读都有新的体会,乐趣无穷。她说,之后的香港作家如谢晓虹、潘国灵都一定程度继承了这种城市寓言来书写香港。
不过西西的香港除了寓言,还有非常朴素的白发阿娥系列故事,描述老人在香港一隅平淡的生活。
更轻一点的经典
西西是属于香港的,也属于全世界。
对黄凯德来说,西西作品中或多或少都能看见“香港”,但其实西西写的是一个更加美好的平行宇宙。就算当今的年轻学生不懂或不在乎香港的历史与现在,但他们仍喜欢西西的作品。
除了《浮城志异》,黄凯德说:“那些故事新奇的短篇,那本算是‘magnum opus’(代表作)的《飞毡》,那些天文地理的知性散文,还有最后一本直抵星空的《钦天监》,西西的每一本书,都值得一读再读。所谓classics和canons(都译‘经典’),其实都有点沉重和沉甸,西西作品更轻一点,没有时空条件的限制,绝对可以不断流转流传。”
不少年轻写作人都以西西作品为榜样,模仿练笔不在话下,黄凯德说:“文字和故事的浅层容易学习,只是作家深沉的那颗独一无二的芯,几乎都是千锤百炼的。”
对抽屉来说,西西带着好奇的眼睛看世界,任何事物都可以随手书写,并且乐在其中。“她的创作里最吸引我的是自由没有设限。”
用西西自己的话就是:“爬格子是痛苦的,跳格子是快乐的。”
西西的笔名就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成为简单的动画……跳跳,跳跳,跳格子。”
同时,这是热闹也是寂寞的游戏,西西的快乐底下总有深沉的东西,轻与重是一体两面。
丁珍珍说,西西能够举重若轻,让读者感到平易近人。西西似乎想让读者了解:“只要你有源源不绝的好奇心、自律、毅力,这世界就是对大家开放的。我们今天说起跑线决定一生,对西西来说,绝对不是。”
她认为,西西“用最朴素态度做实验性的东西,其实这也才最酷”。
此外,西西也从来不说教。
本地作家随庭则说:“没有年轻人向往当一个老人,直到遇见西西,20岁的我有了80岁的人生偶像。她永葆童心,永远好奇,永远在文学写作中创新变化。她击中了我内心最终极的理想:不是成功,而是在生命的任何一天都兴致盎然地写作,对世界怀抱好奇与关怀,不论境遇如何,仍然愿意创新求变而不被世故篡改。20岁如此,30岁如此,60岁如此,80岁亦如此。”
英培安书名受启发
在新加坡,西西作品最齐全的书店首推城市书房。
城市书房门市2016年11月邀请香港导演江琼珠在书房放映《我们最爱读西西》纪录片,隔年在国家图书馆举行第二场放映会,当时就补齐了西西的作品,至今仍不断补货。已故本地作家英培安在经营草根书室时,也很推崇西西以及素叶同人们的作品。
城市书房创办人陈婉菁说,英培安《阅读旅程》的部分文章都曾投稿到西西和文友们创办的《素叶文学》杂志,此外英培安小说《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书名也是受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启发。
陈婉菁说:“我佩服西西的地方是她很专注创作,叙事风格不断创新,她今年5月获颁香港艺术发展局终身成就奖,在接受作家好友何福仁访问时依然坚持:‘文学贵于创新’。听了很感动。她(与英先生)都患癌多年,但生病反而让他们更珍惜生命,创作源源不断,留给读者无数珍贵作品。纪念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阅读他的作品。西西逝世,我发现自己所读的还不够,希望自己接下来能好好阅读、重读她的作品。”
最初和最后都是同一个西西
西西原名张彦,广东中山人,1937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曾任教职。她从学生时代开始写作投稿,1966年出版首部单行本小说《东城故事》。1960年代,西西写作电影专栏、电影剧本,还拍摄实验短片《银河系》。1975年西西以“阿果”笔名在《快报》连载《我城》,同时与文友们创办《大拇指周报》。1978年成立素叶出版社,《我城》是首本出版品。隔年西西离开教职,专心写作。1980年代,西西开始受到台湾文坛的注意,开始在洪范书店出版作品。
1989年西西患上乳癌,虽然成功抗癌,但因手术误伤神经,右手渐渐失去功能。康复后她写了《哀悼乳房》。病后改以左手写作,西西还学习缝制布偶和毛熊,催生了《缝熊志》和《猿猴志》两本特殊的散文集。
西西写作不辍,晚年仍不断发表作品。生命最后两年,她出版长篇小说《钦天监》、小说集《石头与桃花》、诗集《动物嘉年华》与散文集《牛眼和我》。
黄凯德说:“以作家的系谱和成长而言,写作动能和艺术风格的变化算是常态,西西之所以为西西,即是最初的西西,和最后的西西,都是同一个西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