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停在白色实线路边的车都要受罚,唯独这辆红色轿车,打直停放在自家铁门外,没有违规,看似挡到您家门口,但还没造成妨碍的程度,不予受罚。
夜深人静。他驶离快速公路,缓缓地下了交流道,往左滑行百米,再左拐,进入静谧的住宅区,那里的巷弄,错综复杂,灯火阑珊,树影斑驳。连续几天,早起又加时工作到深夜,体力消耗殆尽,身心疲困,注意力涣散,他睁大着眼,抓紧方向盘,在巷弄里蜿蜒蛇行,最后驶入标示着前方道路不通的小巷。小巷拥挤,两旁停满车,凹进凸出的,时窄时宽,街灯昏黄,街道树茂密,削弱了光线,多亏颠簸摇晃的车灯,照亮柏油路中央一条白亮亮的白色实线,笔直的申向前方。他小心沿线前进,像开碰碰车,左倾右倾,顿顿走走。他这才明白,到了忍无可忍,有人会写几行忿怒,贴在停车歪七扭八的挡风玻璃上。当车子通过左侧衔接邻街的小岔口,稍用力踩下油门,引擎噪音飙响,马力登时加大,上了爬坡路,车头大灯剎那将前面隐没晦暗里的景象,全盘照出,一览无遗。道路末端,两排角头间的铁门,各自横挡半边马路,路中再以一堵共享的红砖围墙相连,形成阻断去路的死巷。他看到右侧角头间,他家的铁门外,有四分一的铁门面积,又被隔壁王邻居的红色轿车挡着,他气急败坏地啐骂,目中无人的家伙!脑中顿时弹出对峙时,王邻居一副吃定人,有恃无恐,刁钻顽劣的模样。
他愤然将油门踩到底,呼啸到自家铁门外,然后紧急剎车,车戛然停下,熄火,拉起手剎,不假思索地拿起手机,拨号报警,电话铃声响时,嘴里还在咬牙切齿地怒斥:“让你知道,屡劝不听,耍流氓的代价。”
打从签订了预售屋,就巴望着能早日踩在小小院里绿茸茸的草坪上,仰望头顶一片广阔的蔚蓝晴空,苦等一年多,六个月前总算领到新居钥匙,不等一切就绪,就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迁入,打算边住边装修,边添购家具。万万没想到,搬来的头一天,就为了铁门外的停车空地,和王邻居脸红脖子粗地吵了一架,日后更是纠缠不断,像刨木头,刨出许多烦人的碎屑。
交警骑巡逻摩托车急速赶到,第一时间确认举发人身份,然后埋头滑动掌型电脑,边找资料,边不疾不徐地解释:“所有停在白色实线路边的车,包括区内其他路段全都违规,只要有人举发,全区都要受罚,电脑显示,在您之前,这一区还没有被举发的记录。”
他瞪眼咋舌,心慌不安,担心连累区内无辜车主,冉冉升起临阵撤销的念头。交警观察力尖锐,看得出他顾虑街坊犹豫不决,快速瞄测铁门被阻挡剩下的宽度,比手划脚地说:“车子从这角度小心进去,是窄了点,但仍有余地,没问题的,明天跟邻居商量一下,请他将车子尽量靠左靠内停,多腾出些空间,你也可以放心进出。”
“您不知道,每一次找他商量,都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先是客客气气的,到后来都火药味十足,他挺难缠的,超会敷衍了事,还很会断章取义,得理不饶人,说什么道路是公家的,先到先停,这话我没意见,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挡人家门口,啧……这是两码子事,我觉得他是故意找碴,实在欺人太甚,我忍了他半年,不想再忍了。”
交警倒退几步,腾出宽阔的视野,仔细观察周遭,食指摇摆地指向几户邻居又说:“看来斜坡上这几户,得先在前面岔口掉个头,才能顺利倒车入库,特别是红色车这一家,一辆停车库,铁门外又是双黄线,停车空间就只剩挨着门、打直的大半个车身。”
“您看对门这一家,比他家还多了一辆车,人家一辆停车库,其他两辆,找其他地方停,从不停门外妨碍邻居出入,如果像这样,多替别人设想,互不侵犯,大伙能相安无事,我也不愿意举发他呀!家家户户都很不容易,熬过一段省吃省穿的苦日子,贷款买下排屋,就想接下来过个安逸舒适的生活罢了,倒霉遇到这样喜欢惹事生非的邻居……”
他滔滔不绝地发起牢骚,交警没留意听,脚踩白色实线,由近而远,口中只顾利索地点数着违规车辆,然后感叹地说:“这条巷子,就有60几张罚单,不少啊!”
他沉思不语,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还冷不防给编织着安和乐利美梦的街坊拨冷水,一想到即将引爆的骚动,就忐忑不安,眼前有一阵凉飕飕的风在路中缱绻,枯黄落叶随风翩翩飘扬。
他曾宴请王邻居一家,也送礼,企图博取好感,增进感情,然而饭吃过,礼也收了,却白费心机,车照旧肆无忌惮地挡在人家门口。前一阵子,王邻居的女佣把清洁后湿淋淋的垃圾桶,依靠在他家铁门边的篱墙晾干,他认定主人给撑腰,女佣才胆大妄为,当着主人面,说了女佣几句,从此再无宁日,就连一朵赤素馨花,坠落王邻居的草坪上,也被大作文章,三天两头的,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肆意挑衅,不胜其烦。
想着,敌对情绪,宛如火山蓄势待发的滚滚岩浆汹涌澎湃,阵发性头疼,偏选这紧要关头,啃蚀他左边的太阳穴,弄得他不耐烦起来,他铁了心,心里呐喊,不管了,就冲口而出:“我认为这恶霸,一定要受到惩罚,能不能只罚这一辆?”
交警轻拍刚巧故障的掌型打印机,搞了一会,不见好转,心有不悦,慢腾腾地从摩托车的侧边箱掏出本子和笔,然后撂个严峻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您既已报案,按交通法规,所有停在白色实线路边的车都要受罚,唯独这辆红色轿车,打直停放自家铁门外,并没有违规,看似挡到您家门口,但还没造成妨碍的程度,不予受罚。不过,这只是违规警告单,车主接到警告单后,不可继续在此违规停车,否则下不为例。”
交警说完,已开出第一张,贴在身旁第一辆轿车的挡风玻璃前,牢靠的压在雨刷下。他望着交警壮硕魁梧的背影,动作麻利地穿梭在车丛里,不时发出窸窣的笔纸交错声,从清晰而渐远渐模糊。
该罚的没被罚,反害了无辜的街坊四邻,他失望、内疚、后悔不已。
巷内突然刮起阵风,戏谑地拨弄路旁的含羞草,少时狂风大作,树影婆娑,落叶纷飞,他想,准又是一个瓢泼大雨!
翌日清晨,天色灰暗,朝阳躲在厚厚的乌云后,只要逮到破口就探头俯视。凌晨大雨下不成,风疾雷声大,雨如丝,稠密绵长,到了清晨雨将歇,零零散散地挣扎着,雨珠像熬了夜无精打采地轻敲玻璃窗面,听来像个音痴,在帮屋檐下躲雨鸟儿的啁哳打拍子。
他睡不足五个小时,仍想赖床,一夜辗转反侧,睡眠品质糟糕透顶,还做了一个被左邻右舍兴师问罪的恶梦。浅眠的他,迷迷糊糊的,被窗外忽隐忽现的讨论声吸引,几个风雨无阻,早起遛狗、晨运的邻居不期而遇,平时讨论的内容都是围绕先生、小孩、电视剧情和八卦期刊,今晨换了题目,内容勾人心魂,他拉长耳朵,用力聆听。
“我在遛狗时数过了,足足63张警告单。”
“意料中的事,给我老公的乌鸦嘴说中,他老说,白色实线两旁停车迟早中罚。”
“私人住宅区,又无公共停车场,家中人口多的,总有两三辆车,一辆停在车库,另外的只好停在马路边,搞不懂,为什么不干脆点,一开始就是白色虚线,允许住户在路边停车?”
“听说邻里内有不少户人家,为了抢占空地,像仇人似的吵个没完……”
“我们这里也是你争我抢的呀!都用垃圾桶、花盆来霸占,成天争先恐后,紧张兮兮的,搞得心脏要跳出来,实在没意思。”
“哟,就算是罚单,也认了,怪这怪那,于事无补,其实白色实线在这里是用来维护消防功能的。”插话的人,一口浓厚乡音,一听就知道是神通广大、逗趣、开朗的老邝,他渐次调高声量,刻意让不在场的人也能听见,好吸引他们出来一起共议。“这里头有鬼,有人报警,坏了江湖道义,交警对私人住宅区的路边停车,一般考虑有限的停车空地,是不会主动开罚的,除非有人报警,或阻碍消防通道,一旦开了单,就没完没了,随时会再回来突击开罚。”
经老邝绘声绘影地道出个中蹊跷,参与的人像被施了魔法接踵而来,一会功夫聚集的街坊多达20几人。除了老邝贴切的见解,也有人担心起房价会受邻里纠纷牵连而滑落,听了教人忧心忡忡。讨论最终得到共识,由老邝和张老师组织一个居委会,发起挨家挨户签名活动,然后由哈山校长拟稿,连同名册上交申诉,要求变更道路为允许路边停车的白色虚线。
一切讲明,都无异议,众人做鸟兽散。
他拉开窗帘,让清爽的空气窜入卧室,驱散积了一宿的呼吸怪味,雨过耀眼微温的晨曦,趁机溜了进来,撞上悬挂窗前祈求平安顺遂的各色水晶球,洒了一室的璀璨。
妻子正好从浴室走出,盥洗时概略地听了些内容,见他神色闪烁,举止扭捏,便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支吾地把擅自举发的来龙去脉,简略地向妻子讲述一遍,把一切责任都推给王邻居的蛮横霸道,妻子愁眉深锁,感慨这一票人,都被自我膨胀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所累,想责怪几句却欲言又止,摇个头,叹个息,就径自离开房间。
他看着玻璃窗面,雨珠滞涩地滑动,一次又一次地丑化玻璃面上憔悴的脸影。他琢磨着,万一东窗事发,如何面对街坊,又如何化解这场尴尬的祸事。
他向来以和为贵,鲜少与人争执,刚搬过来时,就有人喜欢茶余饭后,阔论高谈致富之道,他尽量躲避无谓的攀比,放低身段,谦虚自贬,适时再圆滑地敷衍几句谀词,人家一听乐开了怀,也就适可而止,自忖是别人的一番好意,纯粹分享致富的经验,既不是杀人越货,定有超乎常人的努力与付出,没有喝采,也该替人感到高兴,况且自己有几斤两,心知肚明,无从较量。这会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人家乱停车,也没碍什么大事,一阵手忙脚乱也能把车停入车库,竟然报警连累大家,成了害群之马,煞是丢脸。追根究底,都是预算失准惹的祸。买了排屋,意想不到的开支层出不穷,超出预算,透了支,手头一拮据,连按月缴交的银行贷款,也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最近又通胀飙升,利息攀高,忧虑紧跟浑沌世局的动荡不安,日益加剧起来,纵使超时积极工作,还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堪一丝风吹草动,积攒的压力如泰山压顶,脾气毫无预警地动辄就发。
连名书提交后的隔日清晨,又是蒙蒙细雨,巷内空气湿冷,却被散落的几撮人群,喧嚷得闹烘烘的。所有违规停车,凌晨时全数被开了罚单,王邻居晚归,巧遇交警执勤抄牌,跟交警闲聊了几句,被邻家女佣看见,加上两次都没被罚,流言传开,以讹传讹,后来王邻居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遭人嫌恶的秘密举发者。
他原本做贼心虚,害怕纸包不住火,成天提心吊胆的,目标转移后,幸灾乐祸地得意一阵子,后来见王邻居成众矢之的,饱受冷言冷语,受人指指点点,他才觉得过意不去。
王邻居骨子硬,不喊冤,也不叫屈,反正不是自己干的,抵死不认账,装聋作哑,免得一开口就深陷众口一词,百口莫辩的泥淖,索性大门深锁,深居简出,决意不与他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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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彩缤纷的彩虹跨越排屋上空,老邝召集人群,商讨如何向陆路交通管理局申诉撤消罚锾。他应邀参加,心情沉郁,流窜在揭人长短的话题中。
“这里有一些人是不被邀请的。”老邝故弄玄虚,脸上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尖锐、犀利的眼神横扫众人。“常用花盆或垃圾桶强占空地的人,常留警告字条给停车在他家篱墙外的人,把车停得歪七扭八的人,还有从不参加街坊活动性情古怪的人,当然不先与街坊商量就秘密举发者,是黑名单上的榜首。”
“那姓王的很孤癖,不爱打招呼,不与人说话……”
“他开车急躁鲁莽,完全不顾路中玩耍的小朋友,啐一下就冲了下来……”
“专挑下班的傍晚洗车,让别人的车把污浊一并带入车库……”
他东拼西凑地听了一些街坊抱怨王邻居的不满,大半是偏见衍生的贬人话,不是驴唇不对马嘴,就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他苦不能说破,心里的罪恶感,像锁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扰人心神。这阵子良心备受煎熬,成天害怕真相被揭穿,好像等待着被行刑的犯人,心力万分交瘁。他盯着老邝脚下踩着的白色实线,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把心一横豁了出去,颤声说:“电话是我打的,王邻居的车老挡在我家门口,我屡劝,他不听,只好报警,本来以为只罚他一家,从没想到会连累街坊,我向各位道歉,对不住了!”
说完行一个鞠躬礼,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现场一片哗然,人人交头接耳。
他认了错,澄清王邻居的冤屈,街坊没有讨厌和责怪他,反而纷纷做起和事佬从中斡旋,用尽办法调解他跟王邻居的纠纷。连续张罗了几个生日派对,好拉近他跟王邻居的距离。后来王邻居辗转得知,他挺身而出,交代认错,洗刷冤屈,两家的关系才迈进一步,尔后王邻居的车照旧大剌剌的停摆在他家大门口,他没再吭声。
申诉成功,罚单被撤销的一个月后,每一户人家都收到陆路交通管理局的通知,获准变更道路的喜讯,那条长长的白色实线将走入历史。他兴致勃勃地拉了王邻居,勾肩搭背的,以晚霞、排屋和白色实线为背景,请妻子为他俩照相,然后两人沿线,尾随脚前趴地的瘦长影子,徐徐走向老邝家。从此那里比以前热闹多了,平添串门子的风气,只要关乎街坊的事,不论大小,都能见到互助合作、共襄盛举的场面。区内其他路段,偶尔还听到零星的争吵,那一条条长长的白色实线,仍原封不动,仍像一把把冷冷的刀,将邻里的友谊劈开两半。
只要有人来取经,寻求申请变更道路的窍门,老邝一开口,就欣慰地说:“多亏这一对窄路的冤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