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达达利,多么特别的名字,充满了异域情调。据说是马来文仙女的意思,源自梵文“天神的仙女”。实际上,阿飘一直都觉得,这片墓园如诗一般的美丽。
阿飘长眠在地底下不知多少年,又飘游在地面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轻飘飘毫无重量,依附于一片坟地。准确来说,又不是坟地。
应该这么说,本来是一片坟地。就在它决定卸下坟地用途时,阿飘由地下蹿起,从此来去自如,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束缚。
坟场消失的那一天,就是阿飘出现的那一天。
阿飘本来不叫阿飘,墓碑上有名有姓,棺木中还伴着几件生前衣物与纪念物品。但坟墓没有了,生前种种顿时就失去了联系,再也想不起来。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名,这一刻终于真正幻灭。
死者已矣,不能说重获新生,只能说是随着坟墓的消失,突然的觉醒,结束了冬眠,找到了自己。
长眠坟地下的躯壳,早已是入土为安,了结一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被后人起坟挖掘,重见天日。
阿飘只是一介草民,平平凡凡走完一生,生前没有做过惹人掘坟泄恨的恶事,没有吸引学者考古挖掘的研究价值,更没有引来盗者垂涎的陪葬珍宝。
起坟的理由简单直接:政府下令征收了整片坟场,准备发展成组屋区用途。
整十多万个坟墓都要全部清走,阿飘还能有什么话说。就在挖掘整顿的混乱中,一溜烟从墓穴中飘了出来,从此天宽地阔,再也不愿被收藏。
同伴们都各散西东,被安置在各自该去的地方,或者后人认为可以存放的地方。阿飘没有后人来收骨供奉,也就没有必要听从人愿,跟着群众迁移到官方指定的灵堂。
就这样,变成死了都没地方住的孤魂野鬼。人话是这么说,但见鬼说鬼话,阿飘会告诉你,它不是无处可去,是不想。不是无法投胎转世,只是不想离开喜欢的地方。
有何不可呢?人鬼绝对可以并存。不需自哀自怜,更不会因此而生出怨气,做出任何惊世行为,骚扰阳界。阿飘很满意眼前的状态,来无影去无踪。就这样存在着,只是你看不见它。
阿飘很喜欢一首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露无觅处。”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世间还有什么是这样的状态?描写得如此贴切又迷离,让阿飘都有点飘飘然起来,每一次的飘游都充满了诗意。
实际上,阿飘一直都觉得,这片墓园如诗一般的美丽。
比达达利,多么特别的名字,充满了异域情调。据说是马来文仙女的意思,源自梵文“天神的仙女”。阿飘下葬时已经作为坟场用途,但是土地会说话,故事会流传,地段前身是柔佛苏丹王宫,送给爱妃的居所,故以仙女为名,有如浪漫的爱情童话。
对于能够葬身于此,阿飘深感自豪。整个比达达利坟场占地约60公顷,由基督教坟场、回教坟场与兴都教坟场组成,鼎盛时期有十多万“人”齐集一堂。不同宗教信仰与文化背景的亡魂,在同一片墓园里毗邻而居,安息长眠。当中还包括许多社会名流政要,都已经盖棺论定,在另一个世界里卸下了等级与标签,远离了人间的纷纷扰扰。
阿飘很喜欢自己的这片家园。虽然年代久远,已经没有人来献花打扫。阿飘的家族祠堂远隔重洋,阿飘的灵魂不属于那里,不与共聚。后代又去了更远的地方,在异地繁衍生息,也不是阿飘的归宿。阿飘最终还是选择留守此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它一点都不在意。无亲无故,也就无牵无挂。全心全意,依附在自己的小小天地。安卧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感觉就是特别的心安。
比达达利并不阴森。说是坟场,更像公园。坟墓错落有致,一些墓碑上还有雕花纹饰,屹立着精致的女神或天使雕像。墓园里还有一座红砖教堂,有如身在欧州乡野。
坟场未必一片死寂。墓园地形起伏优美,有步道可以行走其间,偶尔会有附近的学生在这里吱吱喳喳进行各种活动,附近兵营的壮硕军人经常到此跑步健身,挥洒汗水与活力。
墓地上形形色色的老树盘根错节,偶尔能捡到点点相思豆,坟头上不时会落下几朵鸡蛋花,化作春泥。肥沃的土地闻不到腐朽的气味,展露蓬勃生机。大地爬着虫蚁蚱蜢,空中飞来远方的候鸟。坟地象征死亡,死亡也代表新生。阿飘不死不生,摆脱任何的躯壳与束缚,飘荡在属于自己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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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的坟地,从阿飘离开墓穴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不是坟地。
被起坟的那一天,大梦中被唤醒,无比惊讶。长眠地底,以为早已免于世事干扰,无端端又被翻箱倒柜地摊开了每一个墓室,翻遍了每一个角落。
刚刚睡了一觉,已到了梦醒时分。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小片土地,也被起坟清除了。
阿飘不愿离开,熟悉的一切却毫不留恋地离它而去。
一抔黄土,一块墓碑,对阿飘也没有多大意义。只是惋惜,和睦相处了不知多少年的友伴们,从此零落分散。数以万计的老伙伴啊,不同宗教、不同文化背景的亡魂一起安息的乐土,世界上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地方。
墓园的篱笆与大门都拆除,左邻右舍都搬走了,漂亮的廊柱墓碑都迁移到附近的纪念公园。不远,但偏离了风水宝地,后人凭吊纪念时,也就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样子。坟场上的很多故事,汇聚在这片空间的集体回忆,从此溃散。随着一具具被移走的骨骸,就如泼出去的水一去不回。
整片的坟场,沉默沉淀,变成一片安静的草地。
没有了坟墓,土地还在。阿飘喜欢这片土地。失去了坟场功能,空荡荡的草地飘荡着本来的味道,还有其他一些像阿飘这样的魂。
大片的草地就这样放着不动,如此难得。没有建设修复,没有铺设步道或安置灯光照明,或进行任何园艺加工,裁剪施肥。久不久会有工人带着剪草机,进行基本的修剪维护。
阿飘并不明白这片土地的终极用途,也不想明白。只知道自己虽然失去了一方坟墓,却拥有了整片的草地。飘荡在草地上通行无阻,乐得逍遥自在。
标志性的好几棵大树都没有移开,屹立在原本的位置,在地势起伏的草坪上舒展枝桠,勾勒出优美线条。缓缓的草坡上,到了特定的时节会长出毛茸茸的芒草,黄昏时分金光洒满草地,好看极了。
草地卸下了本来面目,完全地不露痕迹。黄昏时分经常有附近居民前来散步遛狗,学校假期有人来放风筝、玩模型飞机,比公园更像公园。大片自然绿地也吸引一批批南来北往的候鸟,唧唧啾啾,热闹一番又潇洒离去。泥上偶然留指爪,却吸引了无数观鸟与摄影爱好者,带着各式各样的望远镜、大镜头,努力捕捉留不住的身影。还有天文爱好者选在天色全黑后到访,镜头对着夜空,长时间曝光不受干扰,能够拍到肉眼看不到的天相。
城市里最暗的角落,天空最亮。草地上没有任何人工照明,远离了街灯来到最少光害的地方,满天星斗特别灿烂。阿飘最喜欢在夜色中自在来去,飘游在月亮的清辉下。入夜从马路边飘回到草地中心,温度瞬间降下几分。草地上空气特别清新,青草树木间都是清香,蝉声此起彼落鸣叫着各自的节奏韵律。夜色最深沉的地方,听得最清楚。五官在此时此地特别灵敏。特定的日子,市区里燃放烟花,身在平缓的草地上都能看到天边隐隐有光;夜间赛车的季节,甚至能够感受到7公里外热血沸腾的轰轰车响。
仿佛已被遗忘的市区边缘,俨然是都市玩家的隐世秘境。大隐于市,阿飘很喜欢这个感觉。绿意簇拥之中仿佛自成一个世界,飘到空中俯瞰,才发现周边一圈都是人间灯火。白天像车水马龙间的绿肺,夜间像万家灯火中的瞳孔。
过往的路人似乎都忘了它是坟场,又或者没有忘记,只是选择性地不愿提起。如此的风水宝地一直保持着低调安静,似乎还在等待着属于它的时机,等着像阿飘这样的幽灵慢慢离开,等着更多人把它的前世忘记。
毕竟曾经是坟地,比较敏感的人会有所顾忌。其实人鬼殊途,阿飘并不干扰人类生活,更喜欢不露痕迹地生活在这片草地上。它也看过附近水池的水鬼、田地里的冤鬼、医院里离世的病鬼、早期洋房里的洋鬼……自由自在地飘游在街头巷尾。周边的甘榜、医院、洋房,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组屋区、地铁站、高楼公寓,照样容得下不同年代与背景的幽灵魂魄。
附近火化场经常缕缕轻烟萦绕,空气中弥漫着告别的味道。天地间灵气魂魄聚散随缘,以各自的形态姿态并存于同一空间,无所禁忌,不须互相排挤或者刻意回避。
阿飘已不大理解现代思维,也不试图解释什么。就这样又飘摇了不知多久,有一天突然发现,树木渐渐被移走了。原本守护在坟地间的一棵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横躺在草地上。就像被挖掘的坟,曝尸荒野。阿飘心里一慌,才发现树木还留着气息,被移植到其他的地点重新生长。
阿飘偶尔也去探望这些老朋友,但心里难免感伤。曾经根深蒂固、坚守各自角落的大树,终于离开了本来的土地。没有了坟墓的坟场,有心人原本还能够凭借着大树,辨认出原本的墓园方向,寻找出曾经属于某某先人的一方乐土。
最后一丝的线索与生命力,就这样被无奈剔除。阿飘又能抱怨什么?只能庆幸自己不是一棵树,还能够坚守在自己的草地,没有人能把它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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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飘的草地,其实也已经不是一片草地了。
大树被移走以后,整片草地很快也被斩草除根,大兴土木,变成一片建筑工地。
曾经的大片坟地,或者草地,隔成一块一块的地段,围起了遮板,赋予不同的名称和功用。
工地遮板上勾勒出一幅美好未来,组屋、公寓、公园、游乐场、商店、超市、购物中心,画中人满脸幸福地生活其中。
万丈高楼平地起。地基一层层打入地底深处,蛰伏于地下的幽魂都被惊醒驱散。反应稍慢,恐怕就要像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何年何月才得以翻身!
阿飘没有想到,曾经悠悠漫漫自得其乐的日子,说变就变。建筑工地速度惊人,吊架像长颈鹿在空中张牙舞爪,一层层越建越高,一天天向空中迅速伸展。
光鲜亮丽的整个新区,如海市蜃楼交叠在阿飘心中的故土。
一颗心沉重了起来,再也无法自在驰骋。只能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缝中飘游,或者提升高度,凌驾于高楼之上。与天比高,就只能远离了地气。
城市越来越密集,阿飘知道,自己最后的这一片乐土,终于也守不住了。
阿飘真讨厌看到满心欢喜的人群,侵占它原本自由活动的空间。挺拔的建筑拔地而起,闪亮亮的新居迎来千家万户,每一扇窗口都是一户迁入新居的人家。年轻夫妇展开新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喜悦的气场驱走了幽幽的氛围。
阿飘的视线穿透钢骨水泥,窥探着一扇扇门窗背后,一户户的细碎日常、悲欢人生。原本的空旷坟场,清新草地,铺满各式各样的结构,一座座一排排层层叠叠,堆叠成爆发着生命力的巨大城堡。
强大旺盛的人气铺天盖地,幽灵的能量日趋薄弱。
阿飘知道,时间到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缘分尽了。
再看一眼曾经最熟悉的角落,然后就此告别。曾经属于自己的风水宝地,压在楼宇地基之间,再强的GPS也无从考察,来世更无人知晓。
午夜时分一缕青烟在夜露中腾空而散,无声无息。化作嚎啕大哭,随着竹脚医院一个新生命呱呱堕地。
比达达利某个组屋单位,欢天喜地的一户人家,早已准备好迎接新成员的入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