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芭地

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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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发突然问,那芭地靠近海边,真能种榴梿树吗?阿末耸耸肩,我也不知道。紧接着说:很抱歉,害你们搬家。

1.收到迫迁信

伍德发在店里准备发货,买货的人等着他打包装箱。邮差刚好这个时刻来到杂货店门口,啵啵啵按了几下喇叭喊:挂号信!半晌没人出来,邮差啵啵啵再喊:收信啦!

德发朝屋里叫唤:出来签名啊,我走不开!里头德发的老婆玉珍跑出来,满头满脸油汗。她匆匆签收把挂号信搁在柜台上,转身又飞奔进厨房。灶头上大铁镬里炒菜的水快干了,她连忙加入一点水翻炒几下。是老式的土砖灶头,灶里的炭火熊熊冒着烟,熏着已经很黑的烟囱和屋顶。煮好几道菜肴后,她朝敞开的后门大声喊:吃饭啦!屋后椰林深处隐约传来缭绕的回应:来啦!来~来~来~啦~!她唠唠着:整日不见人影,肚子不饿就不回家!

还没叨念完,儿子乒乒乓乓从后门冲进厨房。阿顺怀里抱着两颗嫩椰喊:有椰水喝啰!老二阿强慢条斯理把上衣下摆提着的兜摊开,倒出来一堆番石榴。玉珍说:都说不要采了,这鸡屎果吃了难消化。阿强说:是番石榴!不是鸡屎果,难听死了!玉珍嘟噜:嗯,你有学问,我没有。阿强又说:也不是我采的,是韩沙采给我的。玉珍脸一沉说,跟你讲不要再找韩沙玩了!阿强问:为什么?玉珍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只知道玩!

晚上一家四口吃过饭,兄弟坐在吊灯下做功课,澄黄的灯光映照桌上盘里的番石榴,宛如一幅静物写生。德发这才想起挂号信。玉珍说,不是搁在柜台上吗?

幸好是吃过晚餐才看信,要早看连饭都吃不下了。德发虽然离校多年,马来文还有半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终于看明白。玉珍在给孩子缝钮扣,看丈夫一脸凝重,问:什么信?他说,土地局的信;我们必须搬了,限一个月。

男人话没说完,女人手一抖,钮扣掉下地了。弯身捡钮扣时,额头在桌角碰了一下。她哟了一声,捡起钮扣在额头上猛搓几下。德发问,痛吗?要搽万金油吗?她说,不痛。其实是痛的,但更痛还是心口上那一个摸不到的地方。她忡忡地问:真的要搬啦,怎办呢?德发说,能怎么办,只好找屋子搬啰。玉珍问,要不要再找阿末谈一下?德发说:找他干吗?没用的。

那晚德发一夜没睡。住了几十年的家竟不能住!脑里乱糟糟的,越想越烦躁也越恼怒。玉珍把脸贴在他多肉的背上,默默陪他失眠。

数周前阿末到店里买油,坐在他常坐的圆凳上与德发闲聊。临走他望着德发,嗫嚅着想说什么。德发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事。终于说出来,他弟弟哈山说,伍家的杂货店和毗连的木屋是违建的,那块地是他们慕沙家的,哈山想把地收回来种榴梿树。说得很快,生怕说慢了就说不出来。末了再加一句:哈山让我告诉你。

伍家住了半个世纪的屋地竟然不属他们,怎么说德发都不相信。花几天翻遍父亲遗留的文件,的确找不到地契。母亲临终时似乎有透露一点,但是语焉不详。母亲去世也快十年了。

直到哈山登门谈判。他把地契摊在德发面前,果然没有伍老爹的名字。哈山说,伍家占用了他们的地,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现在若不搬就采取法律行动。哈山的凌厉语气,把德发听得一愣一愣的。阿末不喜欢哈山的态度,不时拉一下他的袖子。临走,阿末很无奈看着德发,啮着嘴不发声。

哈山长大了,一切都变了。小时候哈山喜欢跟在阿末和德发屁股后面到椰林里玩,他们常到海边找寄生蟹,挖生蚝。哈山小时候怕海,涨潮的时候阿末喜欢冲浪,德发体型健壮,哈山总是紧紧抱着德发的大腿。哈山后来上大学去了。掐指算算,德发也十多年没见到哈山。他不再是那个怕海的小男孩。

没想到律师信来得那么快。明知此事迟早会发生,依旧无法接受。有点像医生刚刚宣告患癌末期,手脚在絮絮发冷,脑门却轰轰发热。那日阿末走出门口的眼光一直在德发脑海里萦绕,以后看到他,都是同样的眼神:无奈,疚歉,难过,一脸难以言表的窘相。整个逼迁事件其实与阿末无关,一切都是哈山在主导。但阿末与哈山是一家人,德发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把阿末当兄弟。

德发开始清理杂货店。接手杂货店时万分不愿意,但多年来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中心与经济来源。虽然只是一间小店铺,货物也不少。收到逼迁信后他就不再进货,店里的货物短期无法售罄,于是开始大减价销货,或半卖半送给认识的商家。整个清理过程德发胸口郁结成块,有种被清算的感觉。脑里一下子是小时候与阿末在椰林里嬉乐的情景,一下子是哈山冷峻的口吻,一下子又变成阿末哀伤的眼神。

店里乱糟糟的时候,大姐阿萍来看他。大姐与德发年龄差距大,德发小的时候大姐就嫁给渔村的人。姐夫捕鱼,大姐经营小吃店。小时候德发放学后常常到大姐的店与阿末分吃一碗面。吃完他们就到海堤上看船,等着渔船归来。大姐常让德发把姐夫捕获的鱼饭带些回家给母亲煮,阿末也总会分到一些。这次她听闻老家不让住了,回来看看,也想知道小弟的打算。德发问她是否知道老伍家地契的事,她说记得祖父曾经到土地局申请地契,没有成功。这是德发首次听大姐说起过往的事。

祖父与慕沙伯要好,方圆十里内的甘榜居民都说他们情同兄弟。最早为什么会住在同一片芭地上,说法都不一样。阿末曾说他们的祖先是爪哇人,很早来到巴力一带开垦,还说这个甘榜叫做巴力是因为他们祖先是爪哇人的缘故。“巴力”巫语即“沟”之意,邻近很多乡镇都叫巴力什么什么的,应是以河沟为名。当时也有很多华人来到此地,后来成为矿工或胶工,也有些在海边落户,渐渐就形成一个华巫混杂的聚落。德发的祖先应该也是同一个时期来到巴力垦荒的。具体情况已不可考,总之伍家和慕沙家在椰林里已经当了好几代邻居。

德发的父亲与慕沙的儿子阿里也很要好,他们的儿子德发和阿末也继续两家人的传统情谊。阿末年龄稍大,小时候德发叫他阿邦,即“阿哥”的意思。他们一起上学也一起回家,放学后就在椰林里玩,就像现在阿顺阿强和韩沙那样。伍家与慕沙家隔着一片树林,但邮址是一样的,只差一个A或B的后缀。伍家的信常常会送到慕沙家去,慕沙家的信送到伍家来。据说伍老爹起店屋的时候,慕沙伯还把他装修屋子剩下的三合板都送给伍老爹。

小时候德发常听父亲说他会在甘榜终老。像他那样的甘榜佬,生活格局非常小,主要也是因为很多事情他没能力改变,孩子们都不知道他有些无法言说的事。只有他自己一直都知道,每天踩在脚板下的土地并不属于自己。

2.穿过椰林就是海

多年来伍家后辈一直以为老店是先祖留下来的产业。如今德发才知道,他们在芭地居住多年原本就是件荒谬的事。先辈丢给他一个困境,他不知道何时才能从这个荒诞的情境走出来。曾经有过的甘榜生活与感受难道都不是真的?

自懂事以来,德发就以甘榜人自居。甘榜居民不多,加上渔村的人口还不到200人。渔村里多是华族,巫族多住在椰林里,也就那么几家人。阿末家与伍家最靠近,远一点还有阿末的叔叔和另一家没有亲戚关系的卡力伯。都是渔民,屋前空地上常晒着咸鱼和虾米,风吹向德发家的时候,可以嗅到浓烈的咸鱼味。慕沙伯屋后种了很多果树,有红毛丹、水蓊、番石榴、杨桃等,最多是红毛丹。红毛丹季节满树毛茸茸红蓬蓬的,非常漂亮。阿里伯采下红毛丹捆成一束束,摆张条凳在大路边让阿末守着,等南下或北上的车子经过,一大束卖一块钱。总有车子停下。德发常常陪着阿末,他小时候长得黝黑,过路的都以为他是马来小孩。

阿末家在甘榜边缘,屋旁一条红泥路,从大路转进去直达海边渔村。沿路是店屋和木板民房,屋子看起来都一样。若大门紧闭多半就是住家,若是商店就洞口大开,货物都摆到五脚基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窄河沟通向河口,与红泥路平行。原本是红色的屋瓦经过海风日夜侵蚀早已变成暗褐色。红泥路尽头是个小码头,有一块湿漉漉的石灰空地,那是每日渔人归航下货的地方。

村民使用红泥路多年,红泥被辗压得很结实,成为灰黄色的硬土地,可是每逢下雨依旧坑坑洞洞积起黄澄澄的污水。后来地方政府才把红泥路加阔铺上泊油路。渐渐就有开车经过巴力的人看到路边的牌子,以探险的心情从大路转进小路而发现海边的小渔村。渔村里还有一座据说已经有100多年的庙,庙旁边有小餐馆卖很好吃的阿叁鱼。

小时候和阿末在海边看船的记忆反复在脑海里回放。从屋后穿过椰林就是海,坐在渔村石堤上望向大海,常常猜测海的尽头是什么。傍晚时分他们的脸都是金黄色的,屋顶上也笼罩一层晕黄的光。大家都变成各种颜色的发光体,越晚颜色越浓烈。靠近海边脸上会漾起水波,脸是晃动的。海边靠着一艘旧破船,不知是谁的,海堤栏杆上披着斑驳的渔网,也不知是谁的。退潮后沙滩看去像一片结实的土地,沙地上很多洞,不时有小虾钻出洞在沙地上爬走。河口有一垄沙洲向大海探出去,缓缓退却的潮水时时激起温柔的浪花,德发百看不厌。学校上图画课,德发画的永远是海边的风景。远处是渔船,沙滩上有人在捞贝壳,头顶上飞过海鸥。他和阿末喜欢挖沙州上的洞洞,然后追着四处爬走的寄居蟹。

慕沙伯当年也有一艘渔船,他和几个兄弟轮流出海捕鱼。渔村里的渔船都停泊在河口上一个小小的内陆港湾里。渔村永远弥漫着刺鼻的腥味,阿末和德发从小就习惯了这味道。他们曾经带了城里的同学来看渔船,大家都掩鼻说受不了。

这个承载童年记忆、曾经带给德发许多欢乐的地方,一夜间成为一道禁咒,驱逐他速速离去。

3.再看一次渔舟归来

德发运气好,正在找屋子的时候有人告诉他,离巴力不远有人急着卖屋。女主人刚去世,患病的男主人无人照顾。孩子安排他住安老院,屋子须尽快脱手套现才有现金支付安老院的费用。传话的人说屋子保养得好,向来只有老夫妻住在里头。老妻爱清洁,一天到晚都在抹屋子,一日突然就没醒过来了。

小村离开巴力不过五公里,靠近孩子的学校。德发随朋友去看了屋子就喜欢。小小的花园住宅区,环境宁静,屋子对面是一片草地,几棵香蕉树上悬挂着青绿的香蕉串。原主人家具简单,由于要搬到安老院,家具也都留下。马上就可以入住,完全无需装修。小村镇的屋子不贵,很快就办妥购屋手续。先搬走住下,其他的以后再打算。

搬家那天阿末突然出现在杂货店门口。他问德发,需要帮忙吗?声音有点沙哑。德发摇摇头。他就站在一旁看。等到德发要上车的时候,他给德发递过一个纸包,哑着嗓说:香蕉蛋糕,米娜刚刚做的,阿珍喜欢吃。米娜是他太太,她与玉珍也是好朋友。米娜烘培手艺好,玉珍跟她学做娘惹糕,农历新年她也常到家里帮玉珍烘蛋糕,做很耗功夫的蜜蜂窝饼。收到逼迁信后她们就没见面了。德发接过蛋糕,心里突然间有东西爆破了。

搬走后德发开车经过旧居总是要放慢车速瞄一眼老屋。老屋就在大路边,屋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多年前铺了白色的碎石子,开车进入时车轮辗在碎石子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多年来老屋和店铺像留守老狗那样蛰伏在树林里,甘榜岁月如风那样穿过婆娑的椰叶隙缝悄悄流走。

第二次经过老家,屋子已经被推倒,一地碎瓦颓垣,满目疮痍。后来再经过,堆在地上的木板残垣都被清除。没有了屋子,屋后的椰林就显露出来,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海。过了很久后芭地上都没有要种榴梿树的迹象,老家原先的位置空着,渐渐就与旁边的树林融合在一起,好像老屋和杂货店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样。

某日在镇上遇见阿末。德发正走向自己的车,阿末在对街挥手大喊:Huat!不顾街心川流的车子,朝他跑过来,喘着气胸口起伏。好久没见到他,发胖了,肚子微微凸起。德发心中有些伤感。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像兄弟那样亲。何以至此!记得他们小时候常常弓起手臂比看谁臂上的老鼠比较硬。现在他们都逼近50了。

阿末问:你还好吗?他一时就来气了,闷声说,能好吗?阿末低头不语。德发不忍,说:我正要去吃饭,你吃了吗?阿末很高兴,几乎是用喊的:好啊!去哪里?我跟你的车!于是两个老朋友就各自开着自己的车,来到他们曾经吃过饭的印度餐馆。阿末用手抓饭掰鸡腿,德发也一样。店主是他们认识的慕都,也坐下来跟他们聊了一下。外人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那一餐吃了很久。德发想,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住在邻近乡镇,兴许还会碰面。但要避开其实也很容易。

他们用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喝拉茶,有一句没一句瞎聊。有点像决定分手的情侣还在咀嚼剩余的恩情。拉茶喝完了,阿末再叫一杯姜茶。嘬了一口说,今天的姜茶不够辣。德发突然问,那芭地靠近海边,真能种榴梿树吗?阿末耸耸肩,我也不知道。紧接着说:很抱歉,害你们搬家。德发嘴一撇没搭腔。阿末又说:我在家也跟哈山吵了几次,他说我读书不多头脑糊涂。德发说:你不要跟他吵了,是你们的地当然要收回去。这话说出德发突然心中一片清明。阿末傻傻笑着,郁结的眉心缓缓舒解。德发说,我们不再说这个了。阿末点点头,仰脖喝完姜茶,问,要去海边看看吗?

于是他们就一人一辆车,一前一后,开上往渔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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