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经过大水沟

碧山—宏茂桥公园的水沟华丽转身为翠绿的水道。
碧山—宏茂桥公园的水沟华丽转身为翠绿的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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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真实与虚拟之间的时光上,那天我和我们是这样想的。那天在光明山地铁站集合,沿着水沟走到波东巴西地铁站。什么水沟?分明一条环保溪流。哦,我是说从前……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叫红毛丹格,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红毛丹格过。出发之前H先说故事,H是步行队长。孩子整天到处跑,看见有送葬来就跟去,等包子吃,兴兴还有汽水喝。丧家赶孩子走,你赶我不会乖乖跑开,总有办法拿到包子吃。H带着笑说,孩子就是这样啦,穷啊,有的人家死了四块板钉起来就推进去烧,光明山火化炉还在用木柴烧看得见火。

我的记忆跑来了。原来我老家和H的老家距离不过两公里,因为荆棘莽草挡住,像是相隔在两个遥远的时代。1970年代初政府征用土地,静山村必须搬迁——宏茂桥新镇就在静山村原址兴建。按图索骥,我老家一带变成宏茂桥新镇五巷工业区。我没有搬出静山村,新家就在六巷,搬来的时候,六巷只有数座组屋刚建好,开始有人家迁入。我家在208座10楼,三房式,面对碧山、宏茂桥公园。那时还不是公园,也还没开出一条玛丽蒙路(Marymount Road)。举目望去,右边是野地,水沟掩没在莽草里尚不知道自己是加冷河上游,左边是坟山,有月来照更添几分荒凉,时有鬼火幽幽飘移。

顽皮的孩子不知死活,H继续说故事,有一次,故意用弹弓射虎头蜂窝,群蜂出击,每逢农历廿七光明山都设斋宴招待信徒,来的人多,无路可逃,许多人被蛰伤。

你就是那个顽皮?

我不是啦。

大家都笑。谁是那个惹祸的顽皮呢?那一刻他被自己吓呆吧,救伤车呜呜呜赶来,还以为是警察来抓人了,赶快把自己藏起来。孩子每天闯自己的天地,打鸟抓鱼爬树,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我们的童年够精彩。

山芭居民看见日头就下地劳动。靠一身力气,一锄头下去,荆棘丛中爬出很多大蜈蚣,一脚踩去,鞋子碾住,打磨一样打转,无数蜈蚣死在脚下变成泥土。大蜈蚣半夜爬上床,咬我的背,有点肿痛,母亲拿来青草油涂涂,不当一回事。20年后我的背部长一个无名肿瘤,开刀排出脓毒,缝四针,蜈蚣报仇等20年。“我不是编故事喔!”H强调。这样的理解虽不科学却含有民间信仰,朴实的因果报应。我宁愿信其有。获诺贝尔奖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同意西方评论给他的小说冠上“魔幻现实小说”,他的小说里那些“魔幻”在南美洲都是“现实”。我想,这是文化视野的差别造成的偏见——不是创作美学上的对质。同样的,读书人不宜轻易否定民间的伦理观念,说它是迷信、落伍。

差不多每家都种有果树。H说,榴梿树最值钱。学人家,有块空地就种,果树赔的钱比屋子多。

骗政府的钱,队友说。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啦。我家总共赔三万多,刚好够拿来买新房子搬家。

队长和队友混得熟络了,说话不正经八百,开玩笑是常有的。H看记忆从哪里跑来就说哪里,有时一跳好几年。他从台湾服役回来,听说政府限时搬迁,很高兴,因为房子长白蚁,梁和柱子都蛀坏了。搬家那天用绳子一拉就倒。我在想象,有一晚,风雨交加房子轰一声倒塌,情景会怎样,幸亏搬家了。

那边天气很好,沿环保溪流走,感觉到静谧在流动,阳光特别明朗。

后来水沟拓宽,钢筋水泥打造,变成大水沟,两岸坡度不陡,有阶级走下去。H说,大多时候是干的,只中央凹陷的部分水在流,宽两米,跳不过去。我去找来一块木板,架上去当桥,下大雨被冲走,就想法子固定木板,大雨来,“桥”跑了位,再移回来,家庭主妇喜欢走“桥”去226巴刹买菜,我算是积一点公德,说了得意地笑。

队友的年纪多偏大,都知道环保溪流之前的原始形态和后来的变化。我住水涵路,一个说,我住九条桥,另一个说,我住静山,H住红毛丹格,原来都在“河”的流域上。我想起崔颢的诗: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是这样吧,在时间的主轴线上,有好些故事会重复搬演,只是人物换了,场景变了。人啊!都被宿定的缘分拉扯着。

静谧流动里,水生植物丛生,种有闭鞘姜、水竹芋、兰花美人蕉、黄槿,还有些类似马兰草等等。步行者走过,脚踏车骑过。将来到布莱德路(Braddell Road),又变回大水沟,河道加宽,两岸垂直。H说,全部费用将近四亿。H是开巴士的,本名叫黄金土,每个月一次带队步行,带了20几年,走到那里,能说从前那里怎样怎样,将来怎样怎样,一五一十,有数据为证,这一点我很是佩服。

经过一个小山岗用石板铺砌,阶级看台对着溪流,也用石板砌成。这些石板是大水沟变环保溪流时切割下来的“废物”,动一点巧思,便成为山岗上富原始味的设计。你逛到这里可以坐下,绿水潺潺,有鸟飞过。岗上摆设一个雕塑,叫An Enclosure For A Swing(暂译作:秋千的围框),一个得奖作品,作者是林方杰。于是步行暂停,好多女士都想上前去摆一个pose拍一张照,嘻嘻哈哈,秋千摇荡了她们的童少年。你荡过秋千吧?靠自己的体重推动,秋千飞上滑下到半空那个逍遥是属于一个人的游戏,或,仅属于两个人的亲密。

你说:荡起来觉得很悠荡。

黄昏的刹那,秋千使人很悠荡;怡人的景致,公园使人很悠荡。

秋千贴在耳边对你说,如鱼得水呢。

秋千,此刻我想你应该还有别的话想说,请悄悄告诉我。

从碧山沿着溪流走回家,有个地方,特意布置若干石块以阻断湍急的流水,断水水更流。数百只乌鸦结伴飞来,七上八落于石卵子水藻间,叽里呱啦,形成傍晚时分一幅属于乌鸦的快乐。鸟和人一样,发现那里变好玩了就一窝蜂到那里去玩。

荒地变公园,坟地变万户人家。物换星移,恍若隔世。H提起张高义。张高义的家就到了,他知道步行的朋友会经过他家楼下,切许多水果用桶盛,提来招待大家,就在那个亭子。那是2011年的事。我看了,亭子在163座组屋边上。因为患癌,张高义不能跟大家一起步行了,半年后便逝世。记得有一次步行经过万礼,H说,去看看老朋友,特地绕过去骨灰塔,张高义在那儿安息。那个吃水果的亭正是“新五亭”的位置。碧山坟地划分为12个地段,以“亭”为界。黄亚福捐献土地作为公冢,所以“新五亭”也叫作黄亚福亭。生与死,换一个场景竟又凑巧叠合。人啊,说到后来其实都在同一条时间的主轴线上来来去去。黄亚福的墓离163座组屋不超过百米。“新五亭”不在了,墓不在了。黄亚福是养正学校和广惠肇留医院的创建人。他曾经是新柔两地知名的人物。

继续往前走,过了布莱德路,大水沟又变回加冷河——我们熟悉的样子。两岸削成斜坡,种植草皮、花和树以加固泥土,沿河边散步,只见缤纷绵延清波荡漾,黄昏无限好。河上有三座桥,其中一座廊桥属于圣安德烈学校,两头连接高中部和中学部。桥上,有学生偶尔停下脚步,感觉一下加冷河经过我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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