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才看见

新华社
新华社

字体大小:

一旦她离去,一旦意识到这世界再无那个绝对可以信赖,依傍,绝对会掏出全副心力,无条件地永远爱你的人……我们在时间中永远走失了……一颗剜开的心无尽地坠落、坠落。

出门回到家门口,竟然掏不出钥匙来,大概忘了带留在屋里,门开不了了。想去叫开锁匠,太太提醒,妈妈那里有我们家的钥匙。妈妈住得近,我们出国超过一星期,她都会过来,开门看看,检查一下冰箱什么的,再给走廊的花草浇浇水。于是赶紧打电话过去。

爸爸接电话,听到他大声呼喊。妈妈正在厨房里炒菜。

妈妈总是在厨房里。小时候乡居,爸爸长年在“联邦”做“山工”谋生,妈妈艰苦地张罗六个孩子的三餐,自种的薯苗、蕹菜、茄子最日常了;偶尔吃的肉是最便宜的猪头肉,鱼是从邻居买回来煮猪潲的“鱼臭”中,翻拣尚未败腐的“君令”鱼。记得有一回,村子边小树林被野火烧了,妈妈一身污垢进门,手里捧着被熏烤得焦褐的蜜蜂窝,从一格格小孔里,敲出奶茶色的蜂蛹,在油锅里爆炒成一碟难以言喻的美味。那年头,零食基本是没有的,肚子一天到晚都饿着。也正因肚子饿,吃什么在嘴里,都香都可口。缺食物的年代,最不缺的就是好胃口。孩子们的味蕾,慢慢习惯,进而喜欢了妈妈的滋味。搬进组屋高楼后,孩子都大了,日子较宽裕了,妈妈从巴刹买回各种食材,烹调的菜色大大丰富。虽然她不时抱怨,煮到不知煮什么好,但厨房就是她的战场,只要没躺下,她从来不会开小差撤退。春节拜神祭祖,吃团圆饭,我们最喜欢妈妈做的寿面、五香和海参。尤其是那一锅以猪大骨、三层肉、鸭脖子掺混一起熬煮的竹笋干,蒸腾上来的袅袅烟气,总让人汪了满满一嘴口水,满桌丰盛当中,它最是引人下箸。每次妈妈还会舀一大盒,让我带回去细细咀嚼这舌尖上的春节。

味觉的记忆何其深刻而牢固。无论此后我们品尝过多少飨宴,昔日的粗茶淡饭却始终在那里,仿佛已积淀在味蕾的底层,再不会被什么其他的美味冲刷和覆盖。家,成长,记忆,始终氤氲着妈妈的滋味。

吃过团圆饭,妈妈就会拿出几个护身符,装在一个小小的红封套里,派红包那样,一一分派给几个孩子和孙子。这是她事前从某一座寺庙里向神明求来的,嘱咐我们放在贴身的钱包里。等来年她会求一个新符来代替旧的。年年如此。

不记得多少年了,我的钱包里总有这么一个护身符。打开钱包,偶尔我还会检查一下。

然而,我知道,现在身上这个却是最后一个了。

我站在大门外掏不出钥匙其实是个梦。从梦中醒来,眼前黝暗如无法跨越的门洞叫我久久惆怅。两位老人家都已过世了,我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他们。

爸爸走了六年了,妈妈是在去年春节离开的。

春节前妈妈又进医院。因为肝硬化,导致腹积水,扩展为肺积水。两年间她不停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进出,抽腹水的手术越来越频密,抽出腹水的量从五六公升,递增至八九公升。留医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虚弱。她住院我们每天都会抽一段时间去陪她,那条走向医院的路,像时光荒径把我一次次带回到童年,带回到我懂事时经受过的惊吓。有两次放学回家,邻居说妈妈被救护车载走了。一次是她挥刀斩凤眼莲准备煮做猪食,失手把一小节食指斩下来;另一次也许是缝补旧衣时,忘了把别在衣上的针摘下,她在井边洗衣服,针尖折断,插入血管深处。那时爸爸长年不在家,虽然不到十岁,我终归是家里的长子,妈妈突然入院,我却连怎么去探望也不会,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给我安慰,只能守着几个年纪更小的弟妹,守着幽暗的小木屋,像溺水般在惶恐无助中挣扎。如今这样的挣扎又攫住我们,而且更深沉更无助——如果当年她出院回家,带回来的是光亮是康复,如今她回家带回来的是什么?只能是等待下一个入院的日子。医院不止一次要病人签署“生前预嘱”,放弃维持无意义生存的各种急救措施。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妈妈解说,她垂着呆滞的眼珠,始终默不作声。

她终于能在春节前回家了。医院特意安排一个医护社工,隔一两天上门家访,做例常检查。她的手臂,已经瘦削至箍不住做血压检测了。她终日昏沉地静卧。清醒时抬一抬眼,连说一两句话也没力气。

又是过大年吃团圆饭,再没有往年的喧闹,没有寿面、五香、竹笋的香味,没有红封套里的护身符。饭后几个孩子孙子簇拥在妈妈床前,她倚着床背半躺着,不知谁说了什么,妈妈向着大伙儿蔼然微笑,眼眸里泛着晶亮,像雨后放晴草尖上的露珠。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拜年的亲戚走了一拨又来一批,他们到妈妈床前站一会就静静出去。

当晚十点钟,二弟来电话,说,快来!妈妈要不行了!

妈妈已经近乎没有知觉,被单盖着的身子像纸张那么单薄;脸色灰暗,眼皮沉沉垂着,气息微弱。

我们在她耳旁细声呼唤。我们拉她搁在床边的手,轻轻摩挲。

她不曾睁眼,也没任何回应,但我们都感觉她在听。

子时过了,几个孩子轮流说着宽慰她的话。说我们都长大了,生活都有着落,没有什么再须要牵挂的。

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替我们操持了一辈子的手,为我们洗衣、搽药、冲凉;为我们削铅笔、包课本、洗白鞋;为我们养鸡、喂猪、种菜;为我们煲茶、炒菜、煮饭;牵着我走过乡间小径和独木桥的手,在慢慢地,慢慢地变冷……

我们的生命是妈妈给的,但在死亡的门槛前,我们多么无告,无能;看着最亲的人的生命一寸寸地在眼皮底下消失,甚至还要冷酷地安慰她安心离开!有人背过身啜泣,我们哭妈妈,也哭自己。

我想起五年前,爸爸过世时,是她给我打电话:赶紧来,你爸爸没有了!

眼下我连妈妈也没有了!

我们千百次地预想过这个时刻,在她每一次抽完腹水、肺水,看见生命被病魔百般蹂躏,我们都曾料到这最终的解脱,到底妈妈已经84高龄。然而,一旦她离去,一旦意识到这世界再无那个绝对可以信赖,依傍,绝对会掏出全副心力,无条件地永远爱你的人……我们在时间中永远走失了……一颗剜开的心无尽地坠落、坠落。

大年初一和她一起离开,妈妈知道,此刻,是年初二了!

弥留之际,妈妈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事后,大妹却告知了妈妈的嘱咐。妈妈与单身的大妹有一个联名的银行户头。妈妈交代,她过世后,原本供奉在二弟家里的祖先及爸爸和她的牌位,用户头里的钱,转移安置到一处庙宇里。她说她问过了,庙宇里每逢初一十五,都做例常的集体祭祀。

我们都知道,二弟家里除了供奉的神祇,父母那一代的公嫲,我们这一代的公嫲,周年忌日,没有一个落下的。这一切完全依靠妈妈。妈妈没有读过一天书,不懂得做备忘录,生前也没学会使用手机,却牢牢记住那些日子,记住公嫲生前嗜爱的各类日常菜肴、糕点:阿公喜欢煎豆干,阿嬷爱吃碱水粿;爸爸忌日,她一定准备烧肉、榴梿。这些细枝末节,她的孩子能记住吗?她知道我们喜欢吃五香、笋干,年复一年的烹煮,但我们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吗?

妈妈很少讲起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很简单,孩子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替家里减轻负担就是她的理所当然。记得多年前她不时被肠胃疼痛折腾,诊断出是胆结石,医生建议动手术切除胆囊,一劳永逸。我们讨论后都同意。妈妈却拒绝了,说又不是一直痛,忍一忍就过去。没想到忍过了五年十年,结石反倒缩小了。在更早前,妈妈一只眼睛出了问题,检查后也说要动手术,她一看手术费要上万元,猛摇头,坚决不肯,说她又不读书看字,一个眼睛足够了。她留下那只关爱家庭,关爱孩子的眼睛;那只理应关爱她自己的,她不在乎,让它失明了。在那个天人交接的最后时刻,她的双眼都闭着,却一定还在想,无论如何挺过年初一,让她的子孙不必在开年第一天,还记挂她的忌日。

妈妈怎么做那个决定并留下嘱咐,我们再无机会问了。她是不会有抱怨的,我们却不能不抱愧。她一辈子对孩子们的爱,既艰难不易,又体贴入微,我们是不是要到了这时才看见?我们低头沉吟,只能同意这不失为妥善的处理,于是遵照嘱咐去做。

很快到了清明节,没料到妈妈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竟遭遇上冠病疫情,确诊病例日日递增,天地瞬间变色,许多社会活动都被阻断了。戴口罩、勤洗手、远程教学、居家办公、保持社交距离、尽量避免外出……各类聚集性的宗教活动都被禁止了。我们无法如往年那样去骨灰塔祭奠;祖先牌位,又已供奉在寺庙里,不接受家属拜祭;家里神案空荡荡的……

老家还在那里,但老人不在了。飘飘渺渺的魂魄,已相偕迁徙,离家远行了。

父母在世,他们所在便是家,我们都从那里出发。他们离开了,像一座山丘被夷平,阻隔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屏障永远不在了,我们的归路,只剩下不可知的茫茫之处。突发的世纪疫情,个体生命经受着生灭无常的煎熬,压也压不下的不确定,使得现世安稳让人深深凝眸和审思,所有在岁月中蒙尘的,简单而日常的美好,一再被拂拭和擦亮!

在记忆的屋檐底下,我们曾松弛自在地呼吸,行走,休憩。我们旁若无人,完全卸下伪饰的言笑,在柔和的灯晕里,围坐着木桌子。妈妈捧出一碟碟菜肴,熟悉的味道挑逗着你的味蕾,她温婉地看着,面前一个个都是孩子。没有什么礼仪要讲究,尽可以敞开胸怀,挑自己喜欢的大吃。妈妈的蔼然微笑弥漫在空气里。那就是家的氛围,家的气味,就是温馨的花朵盛开在岁月里。

老人把那朵花摘下,带走了。

我知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梦也是记忆。我还在为那个梦低徊。我意识到为什么爸爸妈妈一起来到我的梦境里。

他们不在了,带走了家的钥匙,我便只能到梦里向他们要了。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