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树下

(档案照)
(档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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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简单的晚餐,趁着天色还亮,璐和侯出发了,去公园。这好像是晚饭后固有的模式。

过马路的时候,只见巴士正在转弯,璐和侯就跑起来,好像在跟巴士赛跑。璐说:“巴士看到我们在跑,它会等我们的!”跑步好像是为了发出一个信号,告诉周围。

巴士会收到信号吗?璐一边跑,一边眼角瞥到路边的空地,就是那棵青龙木倒下去的地方,现在被松软的新土和草地掩埋了。因为树没了,少了一大片的绿荫,突然感觉天特别亮,特别空。

被锯下来的树桩还在,麻绳捆绑着,斜靠在原本属于树根的窟窿上,好似一颗拔了的牙,悬挂在挖空的牙龈旁,只等最后被移走。牙龈已经被完美地缝合起来,不见血肉。青龙木的枝枝叶叶,也早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捆绑,包裹,不知运到哪里去了。

昨晚,青龙木被砍后的昨晚,很多乌鸦聚集在对面的树上,呱噪不已,似乎比平日呱噪得更久,好像在开一场大会,激烈地讨论,久久不肯散会。

如果我找得到一朵菊花,会放在那树桩上,做个告别。璐想着,奋力奔跑,追上正在路旁喘气的巴士。它看来已经不耐烦,待璐和侯跳上巴士,就“切”了一声,重重地关上车门,差点夹住璐和侯的尾巴,如果有的话。河马般的车长目不斜视,表情庄严,对他俩的致谢毫无反应。

到了植物园,毕竟是国家植物园,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特别宁静,没有人声车声,甚至听不到乌鸦的叫声。连乌鸦也知道,那里不是它们该来的地方。璐和侯进了植物园,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把头抬高,因为这里可以看到更多更远的天空。

突然,浅蓝色无云的背景,出现一条白色的弧线,慢慢拉长,向天际划去。原来是飞机,很小很精致,像银白色的星星,小心翼翼地在天空画线。璐仰头看着,呼吸也屏住了,生怕眨一下眼,优美的弧线就消失殆尽。

侯停下脚步回头好几次,璐还站在原地,傻乎乎地仰着脖子,侯没话找话地说:“这是喷气式战斗机。”再补一句,“不然不会飞得这么快。”

璐收回发酸的脖子,合上快掉的下巴,继续走路。周围草地上,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围成一圈唱生日歌,有的在遛狗,有的彼此倚坐着。璐和侯走过湖边的草地,继续往高处走,来到岔路口,几条熟悉的路线展现在眼前,等着他们做出选择。重复的每一天。

璐停下来。“为什么我们要一直不停地走?不如在草地上坐坐?”侯也顿悟:“是啊,那就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吧!”侯总觉得靠近水的地方比较凉快。他怕热,不走对他来说更是好事,喜欢走的不就是璐自己吗?

有几个混血小孩,随着三个女佣出来玩的,在草地上打滚,正被催着回家。坐在他们离去后的草地,附近还有几个女生围成一圈,好像在野餐。池塘的水面差不多和草地齐平,一场大雨就能吞没草地。天渐渐暗了,路灯也亮了。池塘的水看上去黑魆魆的,还有斑斑点点的影子,并没有随着夜平静下来,水面冒着可疑的泡泡。池塘上方的天空,一群鸟急速又无声地飞着,不停地回旋,是燕子还是蝙蝠?它们在忙什么?璐和侯讨论了一阵,也没结果,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周围鸟儿的鸣叫上。

走路的好处是不用一直说话,坐下来了,就不能总是不说话。

“真的听不到乌鸦的叫声哦!”璐有点不习惯,和组屋区比,这里太安静了,风的声音听得更清楚。

天继续变黑,池塘也像是砚台磨墨,磨得越来越浓。璐和侯默默地望着池水,发现有两只鸟也静静地望着水面。因为一动不动,又不像树上的鸟儿不甘寂寞,所以许久才被发现,一只更像鸭子。

“这是鸳鸯吧。”侯觉得得下个结论,璐只淡淡地说:“不要乱点鸳鸯谱哦,如果这只是鸳鸯,那另一只也是鸳鸯了,不然它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另一只不像鸳鸯,像是一只……鹭。”

“只是像而已啦!”璐懒得为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费脑筋。

大风吹起来,池塘边的树哗哗作响,引得璐不停观望那些在夜风中招展的大树,树也开始夜谈会了吗。

“那棵树下面有个很好的座位,去吧!”璐提议,从草地上爬起来,坐到树下的木椅上。刚才有一个棕色的人影在这里,他望得到池塘和别人,别人却不能轻易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风声很大,掩盖了一切。

现在璐与侯舒适地坐在木椅上,风声充盈了一切,什么也说不上来,侯几乎像睡去了。

树下的路灯,橙黄色的,照着树影,一起晃动。璐与侯瞧着树上有几串像是干果的枝条,在黑夜里颤动。

侯跳上去想把干果枝摘下来,没够到,有点尴尬。“就差一点了。”他再跳上去,手里多了一根细枝,拿回灯光下看,只见蜷缩的、开裂的果壳,空的。“种子都已经蹦出去了!”璐有点失望。

璐开始和身旁的树说起话来:“你是什么树呢?真是好命,跟住在这里的鸟儿一样好命,不会被砍掉,不会被赶走,可以活好久好久……你还有一个名牌呢,让我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就着昏黄的路灯,璐凑近了树的躯干,去看那小铁片:Lagerstroemia speciosa,拿出手机来查,璐的惊呼声惊动了侯,他也不得不走过去看。“原来这就是紫薇,这么好听的名字!紫薇这名字好熟悉啊!”璐继续大叫。

他默想,的确有人是名“紫薇”,存在他的手机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这次他没有回应,沉默可以掩饰很多东西,沉默也可以产生很多联想。

璐继续念叨着手机里的百科全书:“紫薇树又称痒痒树。”“痒痒树?为什么?”侯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表示好奇。

“你有没有发现,”璐兴致勃勃,“别的树通常是‘下粗上细’,但紫薇树的树干上下粗细差不多,所以紫薇树显得头重脚轻,如果你轻轻挠它的枝干,摩擦引起的震动很容易通过坚硬的枝干,传导到顶端的枝叶和花朵,于是引起晃动,人们就觉得紫薇树像人一样‘怕痒痒’,用手轻轻一挠,便花枝乱颤,所以紫薇树的别名是‘痒痒树’。”

“可是什么是轻轻地挠它的枝干?”璐自言自语着,侯走上前去用手指轻抚紫薇的枝干,可是马上放弃,“花枝乱颤”?这实在有点好笑,给树挠痒痒吗?是人太多情还是树太多情?风也笑得更大声,还有几只晚睡的大鸟不知躲在何处,发出呱呱的大笑。

璐说:“原来这就是紫薇。看照片,我们家附近就有一棵紫薇树。前几个月落了一地紫色的花,有一次就落在你停着的车上。很好看呢。可惜……现在已经过了开花季节,果子也落了。”侯抬头看树,黑暗中努力想象白天的紫薇树开花的样子,更努力回想自己几时曾把车停在紫薇树下。

“紫薇树姿优美,树干光滑洁净,花色艳丽。”璐继续在手机上搜索。“哇,最高能长到七米!”

“这棵树就大概有七米了!”侯附和。

“植物园的树真幸福啊,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到七米!”璐不由得又想起住家对面被砍掉的青龙木。它被修剪过几次,即使剃了难看的光头,过些日子,又郁郁葱葱起来,枝叶蔓开,像撑起一把大伞。有时连日干旱,突然一场豪雨,第二天树顶上就缀满黄花。从楼上望下去,绿色的大伞绣着串串黄花,还有几只鸟儿穿梭其间。如今,也许它病了,也许招来太多乌鸦,某一天在沉默中被判了死刑。锯木声中,也许从树心流出了传说中血液般深红色的树脂。

侯看着璐手中舍不得丢掉的紫薇枯枝,心想她又要把垃圾捡回家了,不知道会放在哪个房间,心中不禁叹气。为了掩饰无奈,反而更要表达一点赞美之意,说出来的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紫薇我见过。”

黑暗中,璐抬头深深地盯他一眼,不置可否地望望天,说:“晚了,回家吧!”

“原来这就是紫薇,这么好听的名字!紫薇这名字好熟悉啊!”璐大叫。

他默想,的确有人是名“紫薇”,存在他的手机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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