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厕所洗脸时,镜子里的那个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是镜子里的那个人,而不说是镜子里的“我”,是因为当我茫然抬头时,看见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一副不一样的脸孔。
不,那是我的脸孔,我的样子,的的确确,不容置疑。但首先我不觉得我会笑得那么奇怪,镜子里的那个人,嘴角上扬,一副奸奸诈诈、邪里邪气的样子,我很肯定,我不会有这种样子。再仔细端详,我也没有梳得那么整齐的头发,我的头发向来短而粗,总是梳不下去,要用上大量的发胶才能让它们服服帖帖,但梳洗以后又会一根根固执地在头皮上竖立起来,很有主见的头发啊。镜子里的人,道貌岸然,啊,还戴着一副眼镜,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而我没有近视,43岁了视力依然好得很,连老花的症状都还未出现,我常常引以为豪,老实说这是我整个人生里唯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镜子里那人的下巴有一颗痣,点缀整个脸孔,使得他的样子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气质。而我很肯定,自己的脸上没有任何痣。此外那人还西装笔挺,我刚起床,怎么会穿着西装呢。为了确保那镜子里的人真的不是我,我低头检查,确定了身上穿的确实是松松垮垮皱巴巴的睡衣,没想这一低头,我就不敢再抬起头来了。
真是的,我竟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死死盯着洗脸盆,左手紧紧握着牙刷,右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手里的牙膏被我挤出来,白白的牙膏厚厚实实地落在洗手盆里,我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我无法控制我的手指,使之放松;我无法控制我的脖子,使之抬头。我直不起腰椎,我感觉被困在一个失灵的机器空壳,电池用完了,没法呼唤求救。
镜子里那人说的那一句话,是我的声音,毋庸置疑。我的心跳得很快,在空空如也的头颅里响起阵阵回音。当然我也听见厕所窗外的车声,屋外有各种各样的车声,每天都是如此。外界的杂音,以及我体内的心跳声,使得我的太阳穴一紧一松,一紧一松。牙膏挂在牙膏管外,长长怅怅,一动不动。
我张不开嘴,心里却在喊,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身体你怎么了,手啊脚啊,你们振作点,拜托拜托,我还得上班的。啊,就算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我也只懂得哀求,一如我一贯的作风。有人说我的性格很懦弱,我总是以笑声掩饰他人对我的评价。我继续哀求,拜托拜托,做些什么吧,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这样无助怯弱。于是我落泪了。
那一哭,就没办法停下来啦,眼泪流下,落在洗手盆里的厚厚的牙膏上,双肩抽搐,鼻涕也流下来啦,口中还发出像是受伤的狗儿发出的哀嚎声,连我都讶异,我怎么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啊,我总是这样子,总是表现出懦弱的姿态,我在心里喊,别这样,别这样。结果眼泪流得更多了。
我竟然在镜子里的那个人的面前如此失态,真是始料未及。人家在看呢!这像什么样子!尴尬得要死。难怪这一辈子总是遭人漠视。
我从不在人面前哭,受委屈时,我都会独自在厕所里哭,哭好了再出来面对这个世界。从前倒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但次数多了,尤其近几年来,就愈发觉得有点古怪了。
我甚至真真切切觉得自己心中有个什么小小的人,那个小小的人拥有巨大的情绪能量,能够影响我,所以我必须时时找机会让那小小人抒发情绪。譬如早上老板向我冷言冷语一番以后,我就会若无其事地等到午餐时间,然后到厕所隔间里,让心中的小小人发泄一番。我向来只给那小小人三分钟的时间,那小小人在三分钟内可以以任何方式尽情发泄—— 当然,我总会告诫他,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要打我的脸。三分钟时间一到,小小人会重新退到心房一角,让我重获主导权,我就会走出厕所隔间,洗脸漱口,回到办公室,那么若无其事。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最近的情况较让我担忧,因为早上睡醒时,我竟然就必须让那心中的小小人发泄;上班时又必须找机会到厕所里去让他发泄;加班时,竟然也会心跳加速,那么我知道我又必须让他发泄;晚上临睡前他又会嚷着要发泄。次数太多了,我慎重考虑应不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没想到如今,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道貌岸然带着一脸邪气的人。
我依然低着头,脑袋急速地运转。莫非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我心中那小小人的模样?那小小人既然那么猖狂,那么他现在跳出来出现在我眼前,对我奸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喔,他原来长这个模样,那倒是出乎我的预料,我总是觉得他应该长得比我更显懦弱的样子。但想起他每次发泄情绪时说的那些精彩绝伦的粗口,我就不觉得太惊讶了。
小小人为什么选择现在跳出来呢?
我很确定,我已经这样子低着头发呆很久了,我现在去上班肯定会迟到,我已经能感受到同事们向我投以冷冷冰冰的眼神。这小小人迟不迟早不早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对我冷笑,以致令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今天还必须给上级呈现报告呢。
眼泪不再流了,鼻涕从我的鼻尖挂到洗脸盆里的牙膏上面,惹得我鼻尖痒痒的,于是我不禁发笑,发出来的笑声让我吓一大跳,不像是我的声音,但我的确笑了,而且愈笑愈大声, 愈笑愈畅怀,我的上身抖动,呼呼呼,哈哈哈,呱呱呱,我的气息很不顺畅,上气不接下气,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更觉得好笑,于是笑得更大声了,呵呵呵,咕咕咕,嘎嘎嘎嘎,我张开手心,牙刷和牙膏管掉进洗脸盆里,我的膝盖一松,跌坐下来,额头重重地撞在洗脸盆的边缘,发出震耳的“咚”一声,脑袋钝钝地,我的眼前闪过刺眼的光芒,然后是一片漆黑。
我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
双眼粘腻腻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闻到扑鼻的血腥味。我好不容易睁开眼,转动眼球,看见了一些影子。我眼前的世界是模模糊糊的。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感觉自己原来躺在地上。那么眼前看到的应该就是厕所的天花板,还有洗脸盆的底部了。
脑袋一片混沌,身体不断在给大脑发送讯息,但传送讯息的过程困难重重,像是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把讯息传送到大脑,然后大脑又需要花时间处理讯息,又再把指令千山万水地传送给身体。身体发出讯息说,它躺在地上。然后身体就静静等待脑袋的指令。过了良久,大脑才回复,你躺在厕所的地板上。这道指令让身体迷糊了一阵子,才发出讯息:是的。那么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试着爬起来。
双脚无法动弹。
那等一会儿。
就这样,大脑和身体都悄无声息了。我也静静地呼吸。眼睛粘腻腻的真不好受。
过了一会儿,身体又发出讯息:
很冷。
大脑花了一点时间,才处理好这道讯息,传达合适的指令:
坐起来。
身体试着处理这道指令。双手很慢很慢地移动,寻找最好的角度,探索最好最省力的支撑点。身躯很慢很慢地蜷了起来,很慢很慢地转向右侧,以让手掌可以好好撑在地板上。双臂乏力,身体哼哼哈哈了一阵子,胸口起伏不定,双手好不容易才把身躯撑起来。头很重,头颅挂在胸前。然后身体才给大脑传达讯息:
坐起来了。
讯息翻山越岭,终于传达到脑袋。大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然后从很远的地方传送指令:
站起来。
身体要过了好久,才接收到这讯息。于是身体开始工作:先是用脚掌撑地,试图撑起身躯。但这样做显然太费力了,手臂像铅那样重,一点也不灵活。身体停了很久,没有办法了。我在黑暗中,竟然也不太心急,我知道所有的身体部位都在开会,身体在寻找另一种方法实现大脑的指令。四周一片漆黑,我想已经是夜晚了,也说不定是大白天,只是说不定眼睛坏了。说不定世界已经毁了而我仍莫名其妙地活着。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不知道我会否听见敲门声呢。
身体又忽然开始工作了。双脚先动,我感觉自己像是什么溺水的昆虫在微弱地摆动着脚。屁股一紧一松,身体好像探测到什么可能性,于是往前俯身,于是体内所有的气都从肺叶挤压出来了。身体让双手和双脚配合,手负责支撑地板,膝盖往下压,双脚板按在地板上,屁股往前移,手掌往前移,一点一点地。屁股终于离开了地面,我的双腿继续出力,嘴巴哼哼哈哈地吸气呼气,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我竟然就站起来了。
我的头很晕。身体给大脑传达讯息:站起来了。大脑同意:的确站起来了。
然后脑袋和身体又陷入一片寂静。
厕所里充斥着微微的晨光,朦胧之中,我听见厕所窗外的鸟啼声、车子穿梭的声音。整个城市苏醒了,这是新的一天,所有的生物都醒过来了。我想起镜子里的那个人,于是恍然大悟。
他不是我心里的小小人,不是,绝对不是。他是来自我的灵魂深处的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使者,是专门为我和我心里的小小人负责的使者 。为了确定,我转头,寻找镜子。脖子很紧,骨头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吓我一跳。
镜子里,倒映出一副脸孔,那人的头发短而凌乱,右眼睁不太开,额头和眼皮上是干干的暗红色的血渍。那人的唇上和下巴尽是稀稀薄薄的胡渣, 左耳边有一颗很小的红色的痣,他的脸色苍白。镜子里的那人穿着皱皱的睡衣。
天亮了,窗外的车声愈来愈多。于是我调整自己身上的西装。
看见镜子里那人的模样,我笑了,对镜子里的人说话。那人低下了头,就再也没有抬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