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对镜,忽见满头白发,有点愕然。怎么白发来得这么快,这么多,仿佛一夜之间,天地移位。但不伤感,这是岁月留给我的最好礼物,高高兴兴地接受。
四十几岁时已是半壁江山“白”去。不是说白发象征老龄吗?可我才进入壮年,何谓老之将至?于是寻方觅法,用这头半墨半漂的发充作“试验田”。我的头皮比较敏感,任何染发剂都会产生过敏反应,即使是草本植物的染剂也不顶用。为了那一头人工化了的黑发,受尽头皮的抗议和折磨,那种凶猛的连绵的痒,铺天盖地而来,早也抓晚也抓,直到整个头皮抓得一片通红,晚晚睡得心惊胆跳,还得用另一种止痒剂收复失土。有一回上美发院染发,竟然睡着了,半小时的睡眠换来的是彻头彻尾的溃败,整整痒了两个星期。痛,尚可忍,痒,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身边的“老”朋友,个个黑发闪亮,显得精神,不过个个也是染发一族。问为何染发?白发是未老先衰啊,人生中最金贵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更可怕的是,上街被人叫声爷爷,大概有点阿Q心态,你不能装作听不见。老归老,怕啥!除了青山绿水,日夜星辰,谁能不老?相传彭祖长寿达800华年,那又如何呢?也只不过比我们痴长700多年,最终也得与山野同眠。彭祖尚不能例外,宇宙也在逐渐老去,只是感觉不出;每过去的一秒,地球就老了一秒,何况人乎?
我的第一根白发是在小五那年发生,说发生,是因为来得太突然,坐在后面的同学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嚷起来:“老师,他有白发!”这一嚷,我成了全班同学眼波里的靶心。老师走过来,拨开我密蓬蓬的头发,带点悲哀的神情看看我,没说什么。我有点懊丧,回家就跟妈妈诉苦:“妈,为什么我有白发?”妈笑了,带点苦涩地说:“这是遗传,你爸有,你当然也会有,没什么的。”那时不懂什么是遗传,可心里老不是味儿。上了中学,白发增多了,同学们不直呼我名,老叫“老同学”,恼得我跟同学打了好几场的架。
白发并没有停止它疯狂地攻城掠池的行动,我只能坐以待毙,抓破头也无对策,索性让它像春风里的野草蔓生。走出校门后,只好干些体力活,建筑、码头工人,全是出汗使力的活儿。别看我身子板矮瘦,一副小人儿模样,可体力活不比那些黑塔般的大叔差,一顿饭可吃三四碗,皮肤晒得油黑古铜,两手也磨出了厚茧,幼嫩的脸庞变得粗糙了,活脱脱是个粗布蓝衣的劳动者,惟独头上那跃跃欲试的发,像雪花一样悄悄挂上头颅。码头大叔问:“小弟,你多大岁数?”18岁。噢!半大不小,怎地这么多白发?他没有恶意,但我的心却犯忌了,以后见到他就闪人。
我不是很在意那头白发,只是有所怨,为何这遗传会发生在头上,上帝造人时肯定疏忽了,没把我的白发涂黑。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呀,再怎么埋怨也得接受,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怎能拒绝它的造访呢。思想总是七拐八弯的,午夜梦回,对着茫茫的星空,惆怅地想:白发啊,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偏偏钟情于我?有时想得自己都发笑了,这跟上天有何关联?我爸不也一头白得耀眼的发,我弟不也步我的后尘,白发,唉,算得了什么?
想通了,上理发师傅那儿,告诉他把我这头发不管黑发白发通通推个干净。他讶然地笑说要出家当小和尚了?是啊是啊,推了心里舒服。他摇摇头说小小年纪看破红尘,可惜了你这头黑发。师傅你没看到还有白发呢,白发,白发,请帮我推得干净一点,一根也不留。呵呵,一根也不留,以后我该叫你小师父了,他开心地笑了。
妈妈一见我那光溜溜的头颅,笑得连腰都弯了,眼泪都迸飞出来了,你这小子,好端端的,变个火烧山,啥意思呀?
“干脆!”
带着个光头,人看我,笑我,我都视若无睹,摆出一副高姿态,人莫奈何啊。那时和一个姑娘挺好,一齐看电影一齐漫步公园。厂里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天设地配的一对儿,可姑娘却说:“我可不要一个光头的和我牵手。”哎呀,这该死的光头,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了。等等,等我再把发生出来,她似笑非笑地走了。几个月后,发长出来了,越长越长,越长越长,发丝都快触及肩膀了,于是烫了个非洲蜂窝头。带着这幅洋洋得意的艺术品去见姑娘,她却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一下子光头,一下子蜂窝头,是不是疯了?你去找另一个疯女人吧!”
跑到海边,坐在岩石上,轻轻地抚摸着那头卷卷的蜂窝,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头发无罪,它是注定要与我厮守一辈子,不管走到哪儿,它仍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人生的美好和丰富,正是由于不断的挫折;该承认,那是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是少年维特式的烦恼。
干脆!
每每读书至深夜,妈妈总会过来关照,这么拼命看书干什么呀,要当白发状元吗?妈妈,对不起,我就喜欢读书,不为什么。以前在学校,又不见这么用功,好好保护你的发,瞧!白发来得好快。由不住一阵心酸,没事,每个人的发都会白,时间迟早而已,我只不过比人家早白几年。哈哈!这叫早生华发。妈不懂什么华不华发,瞧你背都驼了……
每有作品发表,她往往是第一个读者。
这都是白发熬出来的,她老是这么说,听得出有一丝伤感。她总希望我能做点小生意,这是爷爷生前的“遗嘱”,或至少找份安稳的工作,而我却走上写作这条“不归路”。写作能温饱吗?当作家是会饿死的,老来怎么办?难道要你的那些文章陪葬吗?
我沉默,用忧伤的眼睛看她忧伤的眼睛。
放心,还没到那个地步,万一活不下去,就像屈原那样,抱着文稿投入新加坡河……
当然,心里的话是不能说的,只得继续沉默,默默地读书,写作,写作,读书。白发的面积像自耕田,偶而揽镜自照,黑发越来越稀,越来越淡,总有一天,皑皑白雪会覆盖整个头颅,黑发守不住最后的关口,全都壮烈牺牲,这牺牲是美的,有地中海的浪漫情调,丝丝入扣的苏州评弹那种如诉如泣的味儿,有夕阳最后一抹残红的苍凉,戎马嘶奔的关外平原的悲壮。那是一幅自有天地以来最摄人心魄的雕塑,立于巍巍凛凛的头颅上。
我能不感动、感谢吗?
哪天,你在街上看到一个白发闪烁的诗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踽踽独行,你凝望着他孤清的背影,可曾听到他朗朗清清,轻轻曼曼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