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想起那个奇怪的病人,那是在我当医生的第15个年头遇见的病人。
她来到我的诊所那天,窗外下着倾盆大雨。
她坐下来,优雅从容。
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没有别人,于是我把目光转回到她身上。她也在打量我,她没有化妆,从眼角的皱纹还有身体的状态来看,大约六十几岁。说实话,以我对她的专业判断,她很健康。
“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我打破了我们互相打量的尴尬,清了清喉咙问。
“您的广告上说,您乐于接受各种疑难杂症……”她开口,声音很好听,清晰,力度刚好。
先说明一下,我没有什么文凭,不过是在一个小地方,开了一家小诊所,勉强糊口罢了。到我的诊所的人,如果真有疑难杂症,我总是会聪明地帮他们“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告诉他们:“你们的毛病已经超出了疑难杂症,可以去医院解决了。”
严格说起来,我也不能算骗子。
我只是医学院无法毕业罢了。
无法毕业的原因就是因为家道中落,无力偿还债务,更别提学费了。
反正,觉得自己的病是疑难杂症的人,大多数只是不相信医院,或者觉得医药费昂贵罢了。来我这里,不过是寻求心理安慰。我收费低,更愿意听他们的诉求,而且我还可以专业判断他们的身体状况,在情况变糟之前把他们送进医院。总之,在我手上还没出现过任何医疗事故。
说得更明白一些,如果真的是连医院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总有办法把病人打发走。
我靠回椅背,露出一个练习了很久的职业微笑:“如果您真的有疑难杂症,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二)
“我丢失了一段记忆,我想把它们找回来。”她清晰地说。
我还没有遇过失忆的病人。
“您怎么知道您失忆……”我顿了一下,接着问,“丢失了记忆呢?”
“我的母亲去年过世了。”她不理会我的问题,继续说,“她过世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只要见到我,她就喋喋不休开始责骂我。所以,我从每个星期去她那里住一个晚上,变成每个星期去吃一次饭,后来是每个月一次,再后来,只有逢年过节我才会去……”
我觉得她的记忆很清晰,诉说很有条理,这样的人居然会丢失一段记忆?不可思议!
“她过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她接着说,“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一直在寻找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在寻找什么。”
“所以您觉得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所以我靠回椅背继续问,“丢失了一段记忆?”她点头。
“和母亲有关的记忆?”她摇头,我很吃惊地问,“不是和母亲的记忆?”她再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记忆,不过我一定丢了。”她很笃定地说。
好吧,我已经有办法了。
(三)
我很“专业”地要求她每周来两次,每次一个小时,我们聊天,尝试催眠,或者是用我发明的“层记忆发现法”。
我发现她对聊天或者催眠不太感兴趣,一次以后就明确表示不要了。但是她接受“七层记忆发现法”。说起来,这个“七层记忆发现法”是我看过的一篇科幻小说给我的点子,我会用一台机器,辅助温度、声音,帮助病人入睡,醒来后再聊及的话题都是围绕我想要的答案,只是问法上须要有一些技巧的。毕竟我也是科班出身,这些年也没停止学习。
换句话说,名字唬人,内容换汤不换药。
我有意识地把她的一些记忆进行分类,时间越长的记忆等级越低,时间越短的记忆等级越高。她表示怀疑,我解释说:“年长后,越遥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越近发生的事情记得越不清晰。所以远的事情是低层记忆,高层记忆是近的事情,当然还有更复杂的……”
我跟她解释的“复杂”里充满了不确定性,比如某些层的记忆我故意说得很含糊,某些层的记忆又充满了极度的迷惑性,如同迷宫,说得她一愣一愣的,于是她不再问了。
我发掘了第一层到第三层记忆,都不是她要寻找的。
我开始怀疑,她要怎么确定哪段记忆是她失去的。
她说:“如果记忆出现,我会知道,因为它是痛苦的。”
(四)
又过去了三周,我有些失去耐心了。
我心里暗自盘算着,要告诉这个老太太,她可以去看看医生,检测大脑的健康度。通常记忆是痛苦的,病人应该伴随着一定程度的抑郁症、焦虑症什么的,我观察了老太太一段时间,倒是不太明显。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可以翻出她隐藏心底深处的记忆,我不想砸了招牌。
老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我一如往常地起身迎接她。
“我觉得我好像有些感觉,在第五层和第六层记忆中间,我丢失的记忆会出现。”
我默默吞回了要说的建议。
在老太太睡着的时候,我盯着所有的记录。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母亲为她做所有的一切,父亲全身心地爱着她。对于这一段记忆,她好像并不想多说。之后,她上班,和同事之间的矛盾,一直有父母在身边安慰。再之后,她结婚了,父母依然在身边,直到父亲过世。
一切似乎都从父亲过世之后变了。
她和母亲之间少了父亲的存在,从前的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都被翻了出来,这一次没有一个她们共同爱的人为双方做裁判。她和母亲之间因为彼此做的事情看不惯对方,因为观念而冷战,因为东风压倒东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而争吵,直到母亲病逝。
老太太对于争吵记忆深刻,甚至在记忆深处已经被遗忘的争吵都被翻了出来,变成了我口中的“第五层记忆”。
再聊下去,就剩下老太太的更私人的记忆了。
比如,我们曾不小心涉及到的老太太婚姻里的一次心动的意外。
或者,房门的密码,遗产的分配,儿女和她之间的矛盾等等。
人的记忆也不外乎这些鸡毛蒜皮琐事的累积,我突然坐直,我们好像还没有聊过老太太的梦想,或许她遗忘的是梦想呢。随着年纪增长,我们不都是在遗忘梦想吗?
就在这时,老太太醒了。
(五)
“我很早就放弃自己的梦想了!”老太太很平静,“走到这个年纪,想起梦想不会痛苦。”
我看着老太太,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证明她在说谎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丢失什么记忆!”老太太接着说,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她看着我,抱歉地笑了笑,接着说,“实际这几个礼拜很谢谢你,让我翻出了好多忘了的记忆。”
我牵动嘴角,给她一个很短暂的微笑。
“真的,我很久没这么缓慢地回想自己的人生,这么平静地回想自己的人生。你如果走到我这个年纪,遇到朋友亲人离去,自己如一列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列车还在前行,也许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这个早上,老太太好像很有倾诉的欲望。
我等她说完了,才慢慢地把我自己心目中认为可能是她遗忘了的记忆说出来。
不过,她依然摇头。
“您还因为想不起那个回忆而痛苦吗?”我问。
她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最后她说:“我说不清”。我心里暗喜,这应该是建议她去正规的医院治疗最好时机。
“不过,我想放弃了。”我说话前,她先开口了。
我有些愕然。
“不不,你别误会。”老太太说,“你做得很好,不能想起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那天,老太太结清了所有的费用,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医患关系。
那天,我很早关了诊所。
(六)
我去祭拜母亲。
沿着山路往前走的时候,我想起和母亲的一些往事。
我和母亲之间很平静,没有老太太和母亲之间的那些糟心事。母亲在生命的末期不太爱说话,只有一次,我转身时她刚好注视着我,可是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流露出一些不好意思。
我至今也无法知道那时母亲要说什么。
母亲不是那种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的母亲,我也从不和母亲说这句话。
我来到母亲墓前,按部就班地做着每回来会做的事,秋天的午后有些凉爽,山谷里虫子的叫声时不时传来。我突然停下来,有什么念头滑过我的心里,那念头滑得太快,我根本抓不住。
可是,我知道那个念头和老太太丢失的记忆有关,甚至和我也有关。
直到走下山,直到回到家,我没有再遇到过那个念头。
两个礼拜后,我通知老太太来取回她所有病历的时候,是个中午。诊所的小护士正在看偶像剧,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突然男主角问了一句“你不记得你爱过我吗?”我一下子如同醍醐灌顶。
老太太进来后,我有些发抖,可是我知道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把她请进来,关上门,她略有些不安和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我知道治疗已经结束了,可是,我一直在想您遗忘了什么这件事,直到今天……”我说了我的母亲,我说了我的想法,我甚至说了那部偶像剧,老太太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完全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可是,我从她的疑惑里看出了一丝紧张,那个被我称为“第七层记忆”的东西,我正在把它翻出来。
“我觉得您遗失的记忆,可能是……”我缓慢地说,“爱”。
老太太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听着我解释。
在那个午后,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时带有一些抽泣。
我觉得老太太在她的母亲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和母亲之间的揪扯,争执,愤怒把彼此的爱消磨了,隐藏了,她在心底深处应该还存留着想对母亲说的“爱”,可是她在忧伤和愤怒里看不到这样东西。
老太太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一样。
轮到我不知所措,我是不是错了?已经结束的治疗,我为什么还要画蛇添足?
“谢谢你!”老太太平静后对我说,“谢谢你。”
直到她离开诊所,她都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
护士看着她的背影,对我耸了耸肩,“怪人”,她说。
我没说话,我只是想,也许我的母亲在那一眼里,也想对我说“爱”,只是她从没说过,她说不出口。
我提醒自己,下一次扫墓时,由我来说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