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所有真理,大概都是经过了复述与流传,加工而成。

在公历的时间叙事里生长,每见晚上八九点钟父忙活于神台,便知隔天将是农历初一,又或十五。只有地主自居的下柜,父会夷平香炉里堆填成丘的香灰残支,用湿布拭去地主牌上的薄尘,洗净茶水灰黑的红色小茶杯再斟入新茶,摆置好新鲜的苹果和橙、寓意安康的糖果和肚脐饼,最后以上香告结。供品向来简朴,其中最吸引孩童如我的,无疑是肚脐饼上零零星星的糖果;缤纷闪亮的糖纸,是尚未拆封开始的人生。

当渴望随顺语言初步成形,父不时会严正而简地提醒,家中的糖果是给地主的,你不可以吃。凌厉的语气目光不断刺穿,久了我便记住,那些糖果吃不得,否则触怒地主,我将牙齿掉光,且永远矮小。在看见什么吃什么的年纪,所有怀疑才是可疑,所有求解都是犯忌。依顺父cautionary tale的口吻,关于在地之灵,我没有其它选择,只有相信。听信着父的童年依常有糖润泽,却都源自住家以外:大人要满足辈分虚荣而派给的软糖、同学带来学校炫耀的新口味、被儿童节包装好的恩物。

稍有年岁了,小学,我开始投入这初一十五的仪式,乖顺的,一手伸入半透的塑胶罐,抓选五六颗糖,逐一轻放在父铺于纸盘的肚脐饼坡道上。其后端至神台蹲低跪下,推放到地主面前,双手合十,祈愿安康。初期父会从旁监督,确保了我能抵住诱惑没有偷吃,这才堪称拖地和洗碗以前,第一件我独立完成的家务事。尽管无法边做边吃,我却乐于替地主挑拣糖果,每颗糖都视当日心情和个人喜好,无需过问,就像为纸娃娃扣衣配裙的孩提游戏,因任意而充满趣味。

小山丘即管由地主管辖,肥硕的壁虎仍会攀越侵扰,糖饼崩落如地主显灵作乐,是常有的事。起先我会确认壁虎隐入了倾斜的牌背,才敢趋前收拾碟盘周处。然而壁虎劣根不断,乱象经久只能漠视。因为对外面世界的信仰一无所知,那时冥顽作乱的壁虎,多番引诱却不得逞,不会让我联想到典故里的蛊惑之蛇。事实上,我并不是没有试过午后趁母亲下厨,在她和地主所目不可及的储物房里,踩着小凳踮高身子,从置物柜抱下半透的塑胶罐,并揭开圆盖。里面肚脐饼与糖果参半而满,那是我距离花花绿绿的欲望最近的时候。往内探勘打捞时,我不免心虚地想起父的告诫:那些糖是给地主的,你不可以吃。但禁忌如此大而无当,注定了向晚的储物房里,我那抱下、揭盖、打捞和放回的不日重现。约莫是来到小学高低年级的交界,乳牙先后松动脱落,我才恍若乍醒,对早年父的警示心生困惑,反覆推敲真伪,却不得解。

罪孽的起源,并不设于几岁吃下第一颗或吃过多少颗糖,而是以踩着已知的红线撕破糖纸,细细品味并溶解的那颗为始。那样明知不可食而食之:Dynamite薄荷爆炸糖,天蓝色的糖纸、剔透的橄榄形白色糖粒,含于舌尖处,有点凉有点辣,还有点甜。待薄荷层消融到尽处之际,轻轻一咬,喀,彷彿有些什么也跟着破了壳,化作温润的朱古力汁液渗出,被氾滥的口水融化成满腔冰凉与甜,蚀入味觉记忆——这即是禁果,以及往后所有罪状的原形、原味。日久为常,对于七情六欲之口味的耽溺,自然不再只限于光照渐稀的黄昏,还有嘴馋的夜深、父母外出的时刻。

神爱世人;父爱子。一切想是因为爱之心切。

即便已经来到白衫黑裤的小学四年级,熨烫不平的娇柔,让上学的平路渐渐生出尖刺。会痛,当男同学集结起来,指出我的弊病,譬如物以类聚是因为跟女同学一起玩耍,下梁不正上梁歪是因为我的行路——从课室到年级的复述与流传,日久便成为众人皆知的一则真理;有人深信,有人怀疑。我试着抵抗、否认,但这是一场真人的纸娃娃游戏,他们随心为我穿扣扯脱,那样恣意却充满童趣,感同身受着我为地主拣糖的快乐。要规避那些驱邪般忽猝的手捶脚踢,我就地拔起自己,从寥寥朋友身边,从队伍成群的每天晨早,保持疏离成为我平日所做的亏心事。一阵子再一阵子地藏匿,如小便和更衣一般谨慎处理,怀着恨感受安全。我如是恍悟,有些我偏爱至此的口味,也许地主从不喜欢。

肚脐饼与糖果之间,我自小选择糖果,又是被糖果选择,继而探索、偷吃。来到小型工厂的分类加工,才觉知比起口味灿烂的糖,我们被期许要像肚脐饼,甜腻相仿地合群和谐,只有色泽之别。终年处于湿热的课室就像纸盘,饼干因受潮而集体失去新鲜,少数糖果也莫名沦为陪葬。如此一视同仁地更迭浪费,都是我还无法预见的身不由己。要像饼干或像糖果都有代价,前者让我遗失本真,后者则须独斗痛与孤独。而我怕痛,更怕孤独。当他们的行径推进成我对父隔空的哭嚎,似厉鬼附身,父俗信地认定是抵抗力弱、体质敏感:你这样开不起玩笑,哪里会有朋友?父显然趋于相信童言无忌。同时意识到恶魂缠身的小孩须以法克治,父不得不忧心起来,并且联系班主,但求所有不祥的痉挛疼痛随着班主介入而舒缓。如此,课室大风吹,我跟他们中隔了多排同学,原先界限分明的走道,隔年阔成一堵精英班的高墻,两边相安无事到小六毕业、上中学,人生一再错开,彼此失去音讯,如同其时真确活过的他们,都已集体死去。

只剩我还活着,怨念不散地极欲寻索更具体的真相,以期归往正常的人生轮回。为此我翻看过旧相簿,发现在Dynamite之前,原来还有一张2000年的相片,三岁的我身穿粉色蓬蓬裙,头戴花边公主帽,身姿娇羞扭捏俨然90年代的小玉女。据说是父母渴望家有一女,有个人跟我作伴玩乐,但很遗憾,罪孽之果先于性别教育而降,大概是很久以前,蓬蓬裙像树叶般遮套在赤裸的身体,就无以褪换了。

小四结束前,有一晚父下班回来,手里拎了两大袋饱满的糖。口味纷呈的糖粒遍满饭后八九点钟的厅房云石地,我和父盘坐在电视的变幻浮光里,一手从旁抽取拉绳胶袋,一手抓捞起五六颗糖,入袋,束紧。因为偏爱Dynamite,同学们想必也会喜欢,我在每一包都放入了一颗,那么公平那么快乐,似乎一切与地主无关。父在后将分装好的50包集装为一,嘱咐我隔天带去课室派发,不许偷吃。我很听话。

隔天是寻常的上课天,早热午雨,没有节庆,也不是谁人生日,糖果仍一人一包,无有任何遗漏。眼见同伴们撕破咬开那蓝色糖纸,食之入味且不疑有他,我应当觉得释然,我们终于因集体开窍而大同,眼睛仿佛更加黑白分明,使辨别善恶、男身女体与自我他者,都先于成年和概念地发生。当男生们一一接过糖果,欣然地谢谢谢谢,我却浑身发烫,羞赧中也许带有羞耻。但密密麻麻的疙瘩无论如何都像带着吉兆的意味,我将获得宽恕,和好将会发生。然而小孩生性贪馋,我们只是跟从了欲望,忘了吃得糖多神不庇佑,起头已是坏的那些,往后只能继坏续败。

无知是后天的裂隙,邪灵趁虚而入,或在我尝尽苦果之时找到了新的宿主,更可能早已相融为我。那天我所获得的满足踏实,不过是因为遵从了父的全盘计划而已。

任父的寓言再坚壮真实,放在比寓言更巨大的时间面前,都如我天生贫弱的乳牙,以不同的可能松动,摇摇欲坠。父已杜绝我齿龋的可能,但乳牙一一掉落长出恒牙,身体不断拔高茁壮,都让父的警醒不攻自破,可见真理也有兴衰。此后,他便无法再替我消解后来的灾劫,那爱子之心不管铺垫得何其细密,都无阻我邪灵附身般的偏差与崩毁。当我从不熟险峻的侏儒变为充满困惑的巨人,那寓言已然嶙峋,像任人摆布与透视的老者,只要持续不信,轻轻一推,便身折骨碎,扬起的无边粉尘终将覆盖童年。

基于男子气概注定贫乏,任何迟晚的矫直之欲都嫌用力和徒劳。好在迟来的性启蒙和发育,启示我将慢慢完成男生的本分,以喉结须渣毛发肌肉的催生,以变得只宜沉默吞声的声嗓,用后十年分期摊还前十年,所有被讨厌的结欠。再大些,因为贪图便利,我也学会了体育课前,女同学就地更衣的妙招——套上体育衫,在衣布下手动为生硬的衬衣解扣、褪落,由后拉出,恍若也练就了刚柔自若的本事;加以跟直男同桌结伴,信仰人以群分,甚至忠于自我地边缘独处,直到迷津不再受人指点,便是本分圆满。至此我终于能够跟旁人并列直面尿兜,不亢不卑的,却遭逢记忆反噬,经常想起已远的四年级,以及派糖那日。抑压多时的疑虑最终积成一封很轻的信息,我问父为什么。

“The sweets didn’t cost me much, more over I could afford it at that time. Because I treat all your classmates are part of my children tho it’s not. ”

Back then, have you ever think of me having no friends?

但我没有如实问。父则大段续写那时,流连不同夜市的糖贩初为人父,父买糖的三五十块,也是出于帮补生计的心意。今时糖贩已不再驻扎夜市,也许从事着营收更好的生意,起码囤积兜售不再仰赖天公作美,一家几口安稳幸福。父自觉功德圆满。糖贩不会知道,他的糖果曾由父经过住家与我,从意义单纯的糖粒,加工成地主之灵的禁果,散布课室民间。一群人犯忌,也因无知而不再可怖。

成年无所不是罪过。我既没有如父所愿成为诚实磊落的男子汉,父亦无从知晓,我从小为地主供奉糖饼,却是跟地主玩着一场无果的捉迷藏:地主无法洞见经年下来糖果和我的缺失,而我从不知道他的真实面貌,信仰不过虚有其表。但在我的设想中,地主是个长不大的孩童,恒长的庇护,源于对糖果饼乾的永远知足。当禁忌是为了被触犯,而偷吃的最是滋味,父大概早有预料,知道百忙中他不免疏忽,而我将难抵诱惑地乘隙偷吃。他所能够的妥协,只有穷极一生地提醒:吃了糖果,一定一定要记得刷牙漱口,否则蛀洞一旦形成,便是疼痛与恶臭缠附的开始,从此只能败坏下去。无论如何,碎溶于口的糖已不复重塑回果,伤口早已成疤,父依然只能在初一十五清理神台柜,换上新一盘糖果饼干,祈求地主保佑安康。

伊甸园其实是来到小六,班主用祝福和预言参半的口吻,告诉我们的毕业故事。拥有典故与记忆互相指涉,若非为了避免世人重蹈覆辙,便是伤痛演变的参照。欲望的这边,知了糖果跟神明的挂勾纯属虚构,我以身试险,逾越了,便也背离广大福泽地持续生长;欲望的那边,知了好坏,没有人可以永远留在伊甸园中。没有人可以选择。故事最后,亚当夏娃不能生活在伊甸园了,无异于我离城而去,自父主导的仪式抽离,也跟农历与地主脱节,只能观测月圆,它日渐的圆满或转亏,感知过不久将是初一,又或十五。猜想父仍是用我所不谙的海南话,把越渐磨灭的毕生期许,月月年年地寄托地主:要像一个男孩子,顶天立地,要跟女孩子结婚成家,开枝散叶,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如此复述,盼以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