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泡尿,我赢了!

阿姆走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多人哭着把阿姆送到那座山上,从那一天开始,阿姆就不回家,睡在那里。

弟弟妹妹还小,还要阿姆抱,喊阿姆,哭阿姆。阿姆在山上,离我们家那么远,她听到弟妹的哭声吗?

弟弟妹妹哭闹不休,阿嫲发火了,“你们要阿姆,阿姆再也不回来了,她走了!阿姆上了天,要找你阿姆,上天去找!”

天上有阿姆?天那么高,我那么小,怎能找到阿姆?晚上,天黑漆漆,小小的星星闪啊闪,我不停地望,看看能不能找到阿姆。

阿姆,看不到你的眼睛,我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不让人家听到。

大人都说我是家里老大,要懂事,不能捣蛋胡闹,要有大哥哥的样子。

我不哭闹,可是,我也想阿姆呐。我虽然八岁,但是阿姆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从前阿姆温柔对我笑摸我光秃秃头顶说我乖的时候,我没忘记。

……

阿姆,今天,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赢了!

那个高头大马的蟛狮九拢爱欺负我,以为大我两岁,高我一个头,他就可以把我压着打,没那么容易!

大家玩得正兴高采烈,他突然出现。

“喂,你这个没妈的孩子,还不赶快滚!”他瞪着眼向我大吼。

懒得理他,继续和阿猫阿牛他们玩。

“喂,死了妈,也不哭,你以为你是大英雄?”

“喂,死了阿姆的野孩子,叫你你不应,哑巴啊?”“哈哈,呆头鹅,死了阿姆,没老母教的野孩子!”

受不了了!!!怎可以这样破口大骂,太欺负人了!一股热流往喉咙冲,“蟛狮九,你去死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拼出全身力,猛扑过去,狠狠地把他压在地上。

没料到我这黑旋风似的反应,他被我死死地按压抬不起头,尽管使尽吃奶力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我怎能放松呢,绝对不让他占上风。

“哇!哇!哇哇哇.......”他放声大哭。“放开我!放开我!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蟛狮九哭得凄凄惨惨,满脸泪水,我手酸痛了,没力气了,一松手,蟛狮九快手快脚爬起身,一溜烟跑了!

蟛狮九的裤子湿了一大滩,阿猫阿牛他们在一旁大笑,咦,怎么我的裤裆也湿了?

阿姆,想不到,撒了一泡尿,我赢了!

我们有条泥裤子

阿姆,这个夏天很热,没有风。太阳,和家屋顶上那一个个熟透的番茄一样鲜红,刺眼。

课室里,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些什么我都没法听进去。心里想着水闸清凉的水。

今天早上来学校的路上,看见工人将水闸的门打开,大水哗啦哗啦涌出来,迎面一阵阵凉风,清清爽爽的,很舒服。

如果能和阿猫阿牛他们在水里泡,打打水战,真好!

阿姆,您一定不肯让我这样玩,老师一直叮嘱同学不能到水闸玩,在水闸玩水有危险。

大人硬是不明白小孩的心情,玩耍才快乐,玩是我们的本分嘛!

……

午休后,老师突然有事要离开课室,全班自修。好机会,怎能放过?谢天谢地,终于能泡水咯!阿猫阿牛也很开心,一伙人跑出校门就朝水闸奔去。

哗!一双双手起伏拍打白花花的水溅湿身体,冰凉爽快!狂舞的水花,欢呼的叫嚣,在空寂的林间交响。打水战,热闹又刺激,痛快得把阿姆和老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哎呀,老师来了!瞄了瞄,一句话也没说,悄悄地把我们脱下放在地上的衣服鞋子全拿走。管他呢,反正老师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玩,回去课室免不了受罚,不如多玩一会儿才回去自首。

泡在水里久了,脚僵麻了,手皮发白了,水战玩够了,身体发冷。风声水声在耳边呼呼响,突然大家都乖乖安静下来。

阿猫问我怎么回去课室,没有衣服,光着身子,怎么回去学校?只好看看有没有人经过,求人帮忙回家拿几件衣服来。

等啊等,等啊等,鬼影没见一个。

啊,有办法!水闸旁的田地有泥,抓一把泥,往自己下身抹,涂厚厚一层,能遮盖住小鸡鸡不让人看见就行了。

照我的样子,兄弟们七手八脚刨泥,快快地在自己身上造了一条泥裤子。

哈哈!没有衣服穿,我们也有本事不走光。

哎哟,不行!走了两步,泥挂不住,一块一块掉下地,往这里补,那里就掉,越要补,掉的就更多。

无法度,天快黑了,身子冷,肚子饿,双手遮着小鸡鸡,一歪一扭,快快跑回家吧。

  回学校要挨老师罚,回到家要被大人骂,今晚不准吃饭,再加一顿鞭打。

屋顶上的红番茄

最近,家门前那条黄泥路,每天都有大卡车经过,风一吹,扬起大片沙尘,灰蒙蒙的,灰尘吹进鼻孔,呛得人大气都透不过来。

清早,大卡车龙来了又走。下午,车龙再跑进村里,一萝萝一筐筐瓜果蔬菜被抬上卡车。阿公说这一季丰收,今后吃穿不愁。卡车来得越勤,大人脸上的笑容就越多。瞧!就连我们家屋顶上的番茄也笑了。胖胖圆圆的,一个个娃娃脸涨红着,星星样的果蒂挂藤枝爬满檐瓦,娃娃咧开嘴笑,教人口水直流,巴不得亲一口吞下。

……

“屋顶上怎么会长番茄?”老师瞪着我的美术作业大声说。

“我家屋顶攀爬着长长的番茄藤,长出红红大大的番茄。”我骄傲地大声答。

老师偏不相信,说:“同学们都画家里的人,怎么你偏偏画屋顶,还有番茄?”

老师规定画“我的家”,还说不能凭想象,要把自己真实的家画出来,要上色,要彩涂得美美的。

画我的家,有什么难?

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家里一定有人,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阿公阿嫲,每个人的家都一样,每个人的家都有一间屋子,然而,每个人屋子里的东西都不一样。

说真的,我最讨厌画人,怎么画都不像。既然老师说不能靠想象,看到什么我就画什么咯。

我最喜欢屋顶的红番茄,爷爷说那是卡车叔叔送给我们家的礼物,过路的风卷起番茄种子撒泼屋顶,番茄就这样生长在我们家。

老师,不信,请你来我家,你会看到——家里,阿公笑阿嫲笑爸爸笑妈妈笑,抬头看屋顶,那红番茄也在笑呀!

捡龙眼核最多的那一天

老师出作文题《我的母亲》。想了又想,怎么阿姆的样子一点都不清楚?

摸了又摸头,阿姆摸过的头没长头发,光头被挠得出火,阿姆的面目模糊,这次作文怎么交上去?

硬着头皮去告诉老师:“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没有印象,写不出来。”

老师看了看我,眼睛发一丝丝柔光,“还记得妈妈什么时候去世?”

……

阿姆哪一天死了,我真不知道,不过,那一天发生的事,和阿姆交代的话,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亲人,热闹得好像过年,却没一个人说恭喜恭喜。那一天很闷热,天空蓝蓝的,乌云都跑到大人脸上去了。

阿姆病得不能起床了,爸爸把她从睡房搬到大厅中央,亲戚围在旁边,看着脸色土灰、不断喘气的阿姆。

阿姆已经病了好久,没人来探望,怎么今天大家都有空,约好了一齐来看阿姆?大人交头接耳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太没劲儿,趁没人注意,我带着弟弟溜出门。

村头大树下,几个乡里叔伯在乘凉,手里忙着剥龙眼,把剥开的龙眼美滋滋地送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睛朝我们家望去,好像在说着阿姆。地上的龙眼核真多,我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捡拾起来,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

阿牛阿猫如果知道我有很多龙眼核,一定会跑来跟我玩弹子游戏。等我把大人吃完龙眼吐出的核收齐了,就去找一班小兄弟来,高高兴兴地好好玩乐。

不好了!阿公匆匆跑过来,又急又气。大树下几位叔伯见到阿公,马上站起来。

“阿福伯,你媳妇怎样了?”

阿公不搭理他们,大声吆喝:“夭寿仔,你阿姆快要死了,你还在这里玩?快,跟我回家去!”说完,一巴掌往我脸上打过来,哇!真痛,摸了摸脸庞,手上龙眼核撒一地,我扯开喉咙大哭,弟弟见了,也放声哭。

“哭!哭!你阿姆要死了,没妈了,就只会哭!”

两手空空,心也空空,是可惜了那些龙眼核,还是阿公那一巴掌太重,耳朵嗡嗡嗡地,一路上,我嚎啕大哭,和弟弟奔跑回家。

阿嫲流着泪,牵我到阿姆面前,说:“回来就好,你阿姆在等着你回来要交代你话,她才放心走呢。”

跪在阿姆身旁,我大声哭。阿姆气若游丝,在我耳边一句一句说:“我不在了,你是老大,要照顾弟妹,孝顺阿公阿嬷,爸爸以后给你娶来新阿姆,你要好好听她的话。”

我点点头,阿姆看起来很疲倦,咽一口气,闭上眼,睡着了。

怎能忘得了,龙眼核最多的那一天,阿姆死了。

后记:四则听来的故事,是台湾当代作家黄春明幼时记忆。2007年4月,他来新加坡参与“文学四月天”讲座时向300多位爱好文艺者讲述。

  没有笔记根据,单凭在讲座听来的印象,加上黄春明认可的“虚构等于创意”的小说创作原则,笔者转述作家口中的宜兰小镇乡土人情。

  黄春明透露当天所讲的童年故事,从未在作品中出现,曾有念头以书名《龙眼的季节》怀念母亲,可惜此书至今仍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