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蚝煎·煎熬

(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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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帅,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好,可信赖,可托付终身。而是她们视他为救生圈,抓住它,便可摆脱这暗哑的生活,逃离这无望的境地。

(1)

姐妹花蚝煎档口前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

在卡迪847座咖啡店这里,蚝煎档口永远生意火爆,即使在爸爸财叔掌镬的时期,到姐妹花明珠、丽珠接手,档口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潮,饕客也许是冲着香喷喷的蚝煎而来,狂蜂浪蝶也许是被姐妹花美貌吸引而来,谁知道呢?“姐妹花蚝煎”20年不涨价,这也许是召客而来的因素,但谁知道呢?饕客食客追逐的未必是便宜,而是味蕾的享受加上甘榜的情怀。

从卡迪遍地沼泽、鱼塘、菜园、橡胶林的时代,到密密麻麻矗立的组屋。

姐妹花蚝煎味道始终没变,情怀始终没变……

财叔掌镬的时代,烹制一盘蚝煎,还真的是一丝不苟。

蚝当然要新鲜的,蛋要煎得微焦,而薯粉要调配得恰到好处!葱则是点缀了!掌镬的人更得练好腕力,挥动镬铲,如同耍柳叶刀般飞舞。“喳喳喳”常翻炒,令蚝煎不粘锅,才不会太老,让鲜蚝过老、过焦、过苦,都是避忌。姐妹花在实习时,不知挨了多少骂,烫伤了多少次手,炒坏了多少碟蚝煎。一轮练习下来,手腕酸麻得抓不牢镬铲,连洗澡都弯不了手去擦背抓背。

但百炼成精,终成师傅。

饕客感到欣慰,“姐妹花蚝煎”总算后继有人。

但绝没想到的是,作为爸爸的,衣钵刚刚传了,自己竟然倒地不起!

事出突然,10年没休假的爸爸财叔本想到马六甲探望多年不见的大哥,叙叙旧,也趁机品尝马六甲著名的娘惹“黑果鸡”!岂知到了马六甲第二天,刚刚品尝了娘惹黑果鸡,竟然发生激烈呕吐,晕倒在餐桌上。急忙送医院,他昏迷不醒,他大哥连忙安排救护车,紧急送回新加坡医院,被验出是脑中风,照了MRI,确定是脑肿瘤,一番手术之后,命保住了,但语言功能没完全恢复,半边身子也瘫痪,生活不能自理。

两姐妹本想请个外籍佣人照顾他的,但报纸常报道的“佣人虐老”新闻令她们胆战心惊,怕爸爸遭受虐待,于是商量好,轮班开档,然后轮流照顾爸爸。

起初不觉怎样,渐渐觉得心力交瘁……

毕竟照顾一个瘫痪的病人,比照顾一个蚝煎档口艰难。

病人会闹脾气,闹情绪,不肯穿纸尿裤,常常尿裤子需要清理。硬的食物他难以吞咽,只好把肉类、蔬菜用剪刀剪碎,熬成粥一口一口喂他。他胃口不好,或被食物哽着,便怒把碗和汤匙打飞,撒得满地残羹粥水。病人尽管口齿不清,还挺会骂人,而且骂的都是福建粗话,什么“鸡X”“干”“令娘的XX”,多难听的话,都宣泄于口,也不管这两个都是他的宝贝女儿。

(2)

蚝煎档口仍旧排着长龙!

幸好是自助服务,轮到妹妹丽珠守档,只须负责炒蚝煎、打包、收钱。一个人做,再怎么利落,毕竟只有一个镬铲、一双手,忙不过来,难免引起顾客怨声四起,鼓噪着“怎么不快点?”“喂,我排了一个钟头了,老板。”

丽珠也烦躁,抹抹汗,一句话顶回去:“排不了,不要吃啦!”

顾客气喊:“不吃就不吃,有黄金么?”

“是没黄金,但有鲜蚝!”

幸好有救星及时出现打圆场。“别烦,别烦……我也排了一个钟头呢!”

救星帮忙下单、收钱、找钱、打包,缓一缓人潮。救星名叫杰森,也算是蚝煎档的老顾客了。他是个30多岁的帅哥,亲切随和,没架子,嘴巴很甜,人畜无害模样。长得黝黑,像个讨海人,后来问起,才晓得他曾经在印尼峇淡岛开过奎笼,而且很有创意,把奎笼办成民宿与餐馆。他从爸爸财叔掌镬的那个时代就来蚝煎档光顾了,他说他超爱吃姐妹花蚝煎档的蚝煎,每次从奎笼上岸,都要来光顾。他这么说的时候,总是用炯炯的眼神,隐含着一种什么的凝视丽珠!

丽珠不由自内心泛起一阵涟漪……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中学时代,那个鬈发的混血儿男孩坚持去了国外留学,她哭了一夜,把手机里他的照片全删除了之后,就对男孩如绝缘体了。她记得有一次去中学营会,夜了,同学们都围绕着篝火唱歌、讲笑话。鬈发男孩却拉着她的手悄悄躲进帐篷,两人亲吻也做了,她的衣服也半推半就给他剥光了,然后他还想“更进一步”——结果,他不争气地缴械了!她怅然若有所失,幼稚且一厢情愿地想,她宁愿他们能完成偷吃禁果,如此,他可能会留下来,不会出国了。

如今,落个旧梦不须记。

(3)

财叔病了以后,杰森几乎天天来。

他说他在雅加达也有餐馆,但有经理帮他管理,时间比较自由,倾注精力去经营的,反而是他的峇淡岛奎笼民宿与餐馆。他诚恳邀她,“哪天有空,跟我去看看!那里蓝天碧海,就像个水上王国,每一间民宿都有欧洲装潢特色;当然还有SPA水疗香薰按摩服务,你到了那儿,就是奎笼上的女皇了!”

丽珠有些晃神,她跑得开吗?

女皇?她所有的生活都与女皇沾不上边,开档、关档、清洗、炒蚝煎,清理充满尿迹屎便的裤子,洗涤脏衣服,铺床单,喂爸爸吃药,被粗话辱骂!带爸爸去做物理治疗。烫伤了手,酸麻的手,仍然得炒着蚝煎,偷偷流泪。她的人生,就充斥着这些了,还有什么闪光?什么盼望?什么强音?什么女皇?

她真的晃神了……

杰森是真心的么?真心喜欢蚝煎么?丽珠没有瞎,从他盯住姐姐明珠看的暧昧眼神,她就知道,他并非纯粹为蚝煎而来,而是为窈窕淑女而来。这也无须讶异,明珠、丽珠两姐妹本就丽质天生,虽年龄接近30,开档时穿着热裤,露出雪白修长美腿,加上紧身T恤,遮不住她们骄人的身材!若不是忙忙碌碌,沾满蚝煎油烟,一身葱味,仍然像一颗初熟的水蜜桃,像一朵娇艳的郁金香。

丽珠并不笨,除了鬈发男孩,也曾经交往过其他男朋友。

她完全熟悉男男女女之间的两情相悦的事!

排着队的食客中常常闹恶作剧的调侃,“蚝煎吃多了,当然有壮阳的效果啦!”然后是一连串猥亵的笑话,都意淫上蚝煎了。

杰森看着明珠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但丽珠呢?难道她能无动于衷么?

杰森很会哄女孩子。他知道两姐妹花需轮班照顾爸爸以及蚝煎档口,算准时间,来约丽珠去看电影、逛街、买化妆品衣服送给她。她生日,他还送她一打玫瑰花!有次他送丽珠回去,甜言蜜语就顺势进入丽珠的房间,亲吻她,说爱她,要带她去峇淡岛结婚,住在奎笼餐馆,当起老板娘,无须劳累,只需在柜台收钱,多惬意的女皇啊!丽珠挣扎着,意乱情迷,衣服被杰森脱掉了(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与鬈发男孩在帐篷里偷吃禁果的一幕),迷迷糊糊间,隔壁骤然传来爸爸财叔打翻椅子与碗碟,发出“嗯嗯嗯……”求助的声音。她悚然警醒,仓促穿好衣服,跑去隔壁帮爸爸清理打翻的食物残渣与杯子。

“哎呀,你又尿裤子了。”

“嗯嗯嗯,干你娘啦……”

丽珠一边帮爸爸清理尿迹,一边帮他换裤子。

爸爸仍然在骂着粗话……她无助地,很想对着瘫痪的爸爸,或者对着无人的旷野呐喊:“我快要30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好好地学习、生活,好好地穿一套时髦的衣服,化个妆,谈一场恋爱?好好地去嫁一个男人?凭什么我要守住那个蚝煎档口?每天对着蚝、鸡蛋、薯粉,还有镬铲?还有烦死人的顾客?我到底还要守多久啊?难道要守到我老了,走不动了,或者病了、瘫痪了,像你一样,才不得不放手么?那么,我的生命呢?我的人生呢?我的梦想呢?难道……难道我就注定这样子蚝煎蚝煎,煎熬煎熬下去么?您告诉我,好吗?爸爸,爸爸呀……”

(4)

丽珠终于下定决心,瞒住姐姐,也瞒住爸爸。

她选择了和杰森远走高飞去做“女皇”了!往峇淡岛的船票买了,简便的行李收拾了,银行户头的钱也提出来了。但她匆匆来到码头,却不见了杰森的踪影,倒是看到了姐姐明珠!她愣住了,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怎么明珠也来了?也背着行囊?她也准备出逃么?抛下瘫痪一边身子的爸爸,也抛下了蚝煎档口,和谁远走高飞?

“杰森也约了你?”

“怎么……他也约了你?”

两姐妹摊开来谈,才晓得杰森根本是个爱情骗子!他同时追求两姐妹,带她们看的电影、买的化妆品、送的花、吃的东西,几乎都是一样的。就连甜言蜜语,也是如出一辙:“爱你,让我们去峇淡岛结婚,做我奎笼餐馆的老板娘,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在柜台收钱,多惬意的女皇啊!”

“你被骗了多少钱?”

“我的3万块储蓄。”

“我被骗了5万!”

“还有,他常常伸手进去收银机拿钱。”

“王八蛋!”

“臭男人!”

两姐妹咬牙切齿,手中若有镬铲,准给他猛然一击!

“我们为什么那么笨?”

“不是笨,是无奈,明知是网,还甘愿扑上去。”

——明珠道出两姐妹的悲哀。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帅,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好,可信赖,可托付终身。而是她们视他为救生圈,抓住它,便可摆脱这暗哑的生活,逃离这无望的境地。油烟弥漫的蚝煎档,瘫痪半边身子的爸爸,打翻的残羹,纸尿裤、药片、沾满尿液的床褥,还有病人粗俗的骂人话语。

——我宁愿逃出去一天!

——让我释放自己,行吗?

梦破灭了,两姐妹拖着行李,拖着疲惫、伤心、绝望的躯体回到家。

她们发现爸爸财叔躺在轮椅上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鼻鼾声。她们看到了茶几上是爸爸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姐妹的衣服。明珠是明珠的,丽珠是丽珠的,没有混淆。还有饭桌、神坛都抹过了,抹布清洗了,挂了起来。桌上,还有他折了的长豆。爸爸很努力、很积极做物理治疗,他已经能自己把衣服放进洗衣机,自己晾衣服,自己吃药,而且控制着电动轮椅,去楼下公园散步。

两姐妹没有惊动爸爸,回到各自的房间,甩下行李,怔忡半晌,渐渐悲从中来,情绪失控,抱着枕头,无声地嚎啕大哭。

隔天,温煦阳光照进了卡迪847座姐妹花蚝煎档口的角落。档口前的“休息”两个字被撤去了,炉火重新开了,镬铲又再翻飞!打蛋、下蛋、下蚝,浇上薯粉,翻炒翻炒,加辣椒、加葱、盛碟、打包。香喷喷的蚝煎上桌咯!

生活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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