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壹
“征途永远在开始/青山背后是地平线/地平线背后/永远埋伏着地平线……”
1972年。年方廿五,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们是雁》,见拙诗集《感怀》)。没想半个世纪后,我人生的“征途”居然应验了诗句。
首次看到大雁,是在马来西亚山城怡保。50余年前。青山一脉,蓝天上远远划过斜斜“人”字。同行游伴都惊呼:大雁!大雁!正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第二次观赏大雁是10年前在奥马鲁旺布罗岬角。与落户那儿不久的儿子和媳妇在岬角的松林小径漫步,惊闻一阵似鹅非鹅的低音管似的嘎嘎鸣声,低头一瞧,哈,一排大雁正从我们脚下崖边飞过。真正有机会近乎零距离“亲近”它们,是几年前的事了。某日往奥马鲁公园散步,经过池畔,忽见鸭群间似有不速之客,仔细一瞧,竟是五只体型巨大的雁!
上网搜寻,才知道在奥马鲁公园所见的雁属于加拿大黑雁——体型最大的雁。资料曰加拿大黑雁已被引进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地。它们已经真正“落户”太平洋岛国,无须万里迢迢来回跋涉了?
而我和妻,每年仍往返热带岛国和南太平洋岛国。我们似乎注定晚年要在这世间成为“老候鸟”,过着大雁迁徙的日子——征途永远在开始,地平线后,永远埋伏着地平线?
帖贰
奥马鲁那笔直通衢大道泰晤士街一边是浩瀚无际的南太平洋,另一边是此起彼伏的半圆形山峦。山峦不高,但极其秀美,入眼即吸睛。山峦上下四周尽是各色各样风情万种的平房。心想,小镇莫非是一卷域外的山水图卷?
镇中心在南端。这里维多利亚式建筑林立:画廊、歌剧院、市政府中心,一律以奥马鲁特产的米黄色奥马鲁石建成。最典型、最宏伟而端庄的是小山岗上的圣路加教堂。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布景映衬下,教堂似乎矗立在柔和而透明的英国式水彩画中。
圣路加教堂前方即港湾街和泰因街。朴素的港湾街是旧镇心脏动脉。步入港湾街宛若步入时光隧道。长方青石砌就的路边有古典街灯站岗,锈迹斑斑的19世纪火车铁轨仍爬行于街道,两旁尽是不施脂粉、但维修特佳的维多利亚式老旧建筑。心想,此刻若有马儿走过,就会响起《错误》的蹄声了——“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是“双重错误”:这不是江南,这是新西兰保留得最好、最本真的英国式古镇。
每年11月中旬,这儿有个维多利亚节。男男女女穿上维多利亚时代传统服装,在旧镇二街招摇过市。街上各种摊子:卖旧货的,卖服饰的,卖古董或手工艺品的;各种表演活动:杂耍,踩高跷,爵士音乐演奏,苏格兰风笛和民间舞蹈,骑大小轮脚踏车(Penny-Farthing),还有古书装订示范,街头木偶表演,锯(奥马鲁)石竞赛……近年还融入其他诸如华族太极拳以及菲律宾木棍武术表演等。
维多利亚时代“复活”?不过想唤醒族群的“集体记忆”,“重现”已逝的辉煌日子罢了。即便没有这些活动,单只旧镇这个古老的“实体硬件”,单只这两条古意盎然的街道,已足够让你驰骋想象力的野马。
你可以悠游穿梭于港湾街。你可以信步进入泰因街那爿二手书店Slightly Fox,踏着喀吱喀作响的地板,买一册木刻插图精美的《鲁拜集》,然后踱回港湾街,坐在靠背长凳上沉醉入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Omar Khayyam)“唯有杜康”的迷幻天地里,让西斜的夕阳,将你度化成一座与时间凝固一体的忘我的雕像。
帖叁
旅居之处是奥马鲁南山(South Hill)。这儿海拔约106公尺。沿着泰晤士街直往旧镇,转右向万士贝街,再转左进入豪尔街——到了。居处虽没面海,但出了家门拐个弯,步行不到五分钟,一望无际的南太平洋就在脚底下。有时从市区回家,来到豪尔街角头,往往爱驻足俯览南太平洋:近处白浪滔天,中段碧绿一片,远处忽而转为深紫色。色彩如此丰富多姿。这一切,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庭园小小。但春有芍药桃花,夏有各款大丽,秋有众多名菊,冬有白梅与兰花。对于爱花如我来说,付出小小劳力,即有皇天后土赐予我参与四时生命怒放的大欢喜。我还要求什么?
问:异乡生活如何?曰:简单。“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从大都市的“樊笼”投入小镇山丘起伏的自然怀抱,不就为了简单。简单,不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当然,要将备受污染的心灵从诱人的市廛万花筒抽离,可不那么简单。
帖肆
初抵奥马鲁,最惊艳是壁炉。这里的壁炉是新式的,不同于欧陆式古典壁炉“嵌入”墙壁:生火的壁炉洞口门户大开,烟囱则潜伏墙壁中,只余屋顶排烟的一小截。新式壁炉在墙外(离墙约尺余)。主体是一个长方形钢制“箱子”,前面有耐高温的玻璃门。钢制箱子上有烟管通往屋顶,那就是吞云吐雾的烟囱了。箱子下垫着一大片石板,防止生火时延烧及地毯。
新式壁炉温暖,但不如旧式壁炉具古典美。无论如何,一旦置入木头,箱子里火舌上下曼舞,身体暖洋洋之余,视觉盛宴也接踵而至。
要享受如此温馨的美感,却必须付出代价。每年通常必须订购两次木头:一般是松木和桉木。松木易燃但不耐烧,桉木沉重如铁,但烧得久。我是当然的“火头军”。生火并不太难。但每隔一两个小时即须打开玻璃门添加沉重的木头却是大考验。饶是身经百战,十指仍免不了这儿那儿惨遭灼伤。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在谈及随笔这种文体时作出如此描述——兰姆两册《伊利亚随笔》或者真的是在壁炉旁写出来吧?
我呢,最大享受是晚饭后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安乐椅——浅酌红酒。欣赏壁炉斜对面墙上挂着的小镜片里,画家吴秋来送我的那帧题为“踏雪远沽归——仿宋人笔意”的雪山图。白茫茫雪山,山径上有沽酒者肩挑酒瓮走向一处“白屋”。画中沽酒者头顶天寒地冻;画外暖意融融,我持酒面向壁炉。何等境界。
帖伍
仲冬。清晨起床,往窗外一望:木篱已敷上一层灰白。草坪也不甘示弱,要向我们炫耀什么是“白露为霜”。看屋檐下的温度计,准准确确零摄氏度。接下来肯定是大晴天。
下午3点钟。阳光普照。气温:8摄氏度。夹袄加上厚厚冬装,往斜对面的Fernick School接两位外孙女。看大外孙女只穿普通校服,寒衣系在腰间。问,不冷么,答曰不冷。见学校操场上许多正玩闹的小毛利小汤加小Kiwi亦只着短裤衬衫,才知她所言非虚。
遂联想起那些年执教中学,东北季候风莅临时一阵狮城朝雨浥轻尘,男女学生们纷纷以夹克羊毛衣裹身,整个热带岛国刹那间瑟瑟缩缩起来。也难怪,一年难得几回这样的“冷天”哪。
身处四季分明的土地,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日子似乎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快闪”而过(柏格森的“心理时间”?)揣度热带岛国与南太平洋岛国学子对冷暖的感应:人,是否也有某种“心理温度”?
帖陆
奥马鲁难得下雪。雨,倒是不缺。这就好了——因我从小喜欢雨天。
这里的雨不同于热带岛国的雷雨或东北风带来的季候雨,由于地处温带,雨有四季之分:即春雨、夏雨、秋雨和冬雨。但真正下起雨来,却似乎没什么不同。虽然难得听雨,然而昏昏细雨中,看对面山也朦胧屋也朦胧成一幅李可染或者傅抱石的水墨烟雨图,刹那间恍疑自己究竟是在奥马鲁还是神州江南?
奥马鲁偶尔也有所谓thunder storm,但往往仅闻雷声隐隐,雨呢,只管不温不火潇潇洒洒地下——有时候就这样一整天。一年里头难得欣赏肖邦降D大调前奏曲的“雨滴”。待得屋顶被敲响时,却是下起冰雹了。两位小孙女耳熟能详,一听见叮叮咚咚,二话不说立刻冲向窗口前“赏冰雹”去也。
有时候会忽然怀念热带地区独有的雷雨。雷声是前奏曲,满天黑云和骇人闪电是舞台背景。震耳欲聋一阵劈里啪啦过后,雨来了。真的是轰轰烈烈万马奔腾,似乎一举将洗尽人间污秽。早年住在甘榜的亚答屋,感觉似乎老天爷忽地往屋顶撒下数不清的黄豆。那样富于豪情的热带雨,真是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坐这雨望那雨?还是赶紧收摄心神,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帖柒
奥马鲁市政厅对面泰晤士街头有座一战纪念碑,13公尺大理石碑一柱擎天,前面是真人高的塑像,塑一背负来福枪的年轻战士正伸手搭着身旁男童的肩膀。花岗岩基座上镌刻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一首诗。试译如下——我们从远方土地的小镇来了,/那是为了拯救我们的荣誉,拯救世界于烽火。/我们在远方土地的小镇上沉睡了,/相信你能守护我们赢得的世界,不负我们所托。
热带岛国政府大厦草场东侧也矗立着关于二战的纪念碑:由四根象征四大民族的70公尺高的石柱组合成死难人民纪念碑。纪念碑铭文有段“古”。1965年李光前和中华总商会会长孙炳炎两位先生请我国著名诗人兼书法家潘受先生撰写纪念碑上的铭文。潘老文情并茂的白话铭文写成后,李光前先生大为赞赏。怎知纪念碑建成,却不见潘老铭文。仅代之以寥寥几句且无标点符号的文言:“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至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八日日军占领新加坡我平民无辜被杀者其数不可胜计越二十余年始得收殓遗骨重葬于此并树丰碑永志悲痛。”
一段“古”。一段波谲云诡的谜一般的“禅宗公案”。
心里恍然一亮:奥马鲁这块土地是朴实而单纯的,如同峰峰峦峦上恒挂着镇日固定不变的长白云;热带岛国这块土地是诡谲而复杂的,如同楼楼宇宇上时刻变幻莫测的棉花糖似的积云。
帖捌
如同长白云下这块土地,奥马鲁的Kiwi大多很淳朴。似乎与世无争。有些老人一辈子生于斯老于斯,平平静静在小镇过了一辈子,然后平平静静在安老院安然逝世。譬如我们先前的右邻诺琳,活了92岁,在镇东度过童年,在镇西老去。人生就这样。
这里也有华人族群。真正扎根于此的是南山西侧昔日菜农后裔——已经是第三代了。多来自广东台山。不谙华语,但一般会讲台山话。农历新年与中秋节都搞个聚会欢庆,也邀请Kiwi参与。这些台山人也同样淳朴。淳朴,不亦人性至美?
小镇有好几家旧货店。衣服玩具日用品书籍琳琅满目。尤其是昂贵的冬装,旧货店多的是,许多都洁净如新。还有规模颇大的旧物循环中心,偶尔能让你捡到宝。不嫌弃不攀比不追逐名牌,日子可以过得既轻松又自在。环保,自然而然融入日常生活,为物资泛滥的地球省去多余的负荷,亦减少许多毫无必要的耗损和浪费。
每逢星期日港湾有集市,规模虽小内容却丰富。吃的喝的用的点缀的装饰的都荟萃于此。还有水平颇高的卖艺人。有时当你正在老毛利人的旧货摊位前欣赏“古董手工艺品”,耳际忽地传来一阵雄浑而苍老的嗓音,演唱John Denver的著名乡村歌谣“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刹那间浑忘身在何处。
帖玖
这些年来,看着南太平洋岛国日渐成长的两个小孙女,总觉得她们比热带岛国的两个小外孙健康得多愉快得多。伊们就读的小学人数仅400余,在小镇却要算规模不小,学校除了有个极大的游乐场,还有小型露天游泳池。每星期有游泳课。从小三开始,每年有一次“三项全能比赛”(赛跑、游泳和踩脚踏车)。课业呢?放学时候接两位小东东到我家,手里不是拿着一只蝴蝶,就是一只蜘蛛或毛毛虫——当然都是手工作业。不知ABC成绩为何物。蝴蝶蜘蛛毛毛虫无忧无虑。
热带岛国的两位小外孙却不然。尤其是长孙女,正面临人生的第一个考验了:她今年小六会考。
南太平洋岛国学校倒很着重培养孩子们的“远虑”:打从幼儿园开始已为学童“注入”忧患意识。犹记得那时长孙女不过4岁吧,就对我这个爷爷说她知道教室的逃生门在哪里。还有,若一旦发生地震,立刻钻入桌子底下。
两种教育孰优孰劣,难说得很。李泽厚认为历史本体不外乎“度”:即“掌握分寸,恰到好处”——“教育本体”不亦然乎?
联想起上世纪原子物理之父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生长于新西兰南岛北部尼尔森农村的他,幼时是否也天天做蜘蛛蝴蝶毛毛虫?不得而知。但出身农家,他自小必须干农活以帮补家计。自己制造相机和各种玩意儿,喜欢放风筝而又没钱买,他于是掏鸟蛋卖钱以获得风筝。
“我们没钱,所以必须思考。”这是少年卢瑟福从生活实践中“提炼”的名言。
帖拾
曾有朋友问我久居异乡,可有乡愁?其实我和妻两地来回,在异乡一般呆上半年余。即便冠病肆虐期间羁留久些,也不过20个月。当然会思念另一方的家人。但如今科技发达,地球村大环境之下,手机视频聊天已如同喝水那么简单:于南半球岛国和热带岛国亲人视频聊天,反之亦然——何愁之有?
在奥马鲁,倒是常常“思念”自己心爱的拉杂书。虽也寄了一些过来,却无法让书籍全都搬家。只好入乡随俗,硬啃书展或旧书肆中所买的“红毛册”,(被逼)打开另一面窗户。令我感动至深是在奥马鲁旧物循环中心购得的“The Life of Kathleen Hall”这本书:写一位新西兰“弱质女流”Kathleen Hall(华文名何明清,白求恩大夫心目中的天使)于上世纪30年代在神州晋察冀“红区”出生入死当战地护士拯救伤亡的真实故事。从窗户进来的这线光,的确直透我内心某个阴暗角落。
另一册新西兰毛利籍著名世界女高音Kiri Te Kanawa所写的毛利民间故事集“Land of the Long White Cloud”,也是在旧物循环中心买的。此书折射出她何其缅怀故土长白云之乡。
我所喜爱的女高音,除了卡拉丝,就是琪莉了。喜前者嗓音洁净通透;爱后者唱腔如莺声清越。多年前曾在热带岛国室内体育馆听她清唱毛利民歌“Pokarekare Ana”,至今仍历历在耳——是这缕山水美声将我引来南太平洋岛国?
还有许多可遇不可求的文学、音乐和美术书籍。诸如此类他山之石,常让我于寒夜灯下琢磨时,琢磨出灿然的惊喜火花。
有时真的很同情古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才是真真实实的愁,绝不同于“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我眼前万里无云乾坤气清,鸟瞰南太平洋飘飘渺渺襟怀无涯……天凉好个秋。
(作家简介:蔡欣原名蔡向荣,又署怡然。中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曾任中学教师、教育部专科督学、新跃社科大学兼职讲师,智源教育学院讲师。196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感怀》《鹰旅》和《蔡欣短诗选》(中英文);散文集《椰花集》《艺苑漫游》和散文选《蔡欣卷》等13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