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香烛,没有烟气缭绕,没有任何神祇的塑像;任何角度都见到讲台上一支两三人头高大的木色十字架。墙壁是浅淡的青白色,空间更显廓大,妈妈却感到不安,身躯紧绷往轮椅收缩,沁凉的手掌抓住瑞娣的手臂不放。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树
一
Mother真的有遗产咧!喂!你听到吗?
坐在双人床沿低头划手机的丈夫心不在焉,被瑞好用脚掌接连蹭,稍一斜眼——有,那也不奇怪。
是哦,我们三个孩子,每个月少说给一两百,这么多年,总有几万块吧——大姐也没说多少?
你想……
message只说星期天见面谈。小弟讲过mother跟大姐有联名户头——真是的,mother怎么想?联名不跟小弟!大姐她……
大姐多大了?
呃,大我五岁,五年后才生我,再三年到小弟。她小名招弟。
那也,50几了。你们都有家庭,她单身。mother跟她联名有道理。
小弟需要钱。瑞好从床沿立起。头发上披的毛巾,一晃差点滑落,她扶住搓揉着,发际间扬起淡淡的沐浴露香气。记得吗?前阵子mother忌日我们到庙里拜拜,月英不是从家里赶来吗,我们漏了拿粽子。
他当然记得,不明白几个粽子,为什么弟妹要特地大老远搭车赶过来。后来小弟才说拜拜要求真字,祭品只有包子不行,还要粽子,要包中!
好笑!摆摆头,又搓揉毛巾。
因为冠斌疫情,小弟工作的餐馆收档,一年多了打短工时做时停。两个孩子一个念大学,一个在理工学院,还真需要钱。丈夫心想,疫情是在消退,但他那个年纪,再找一份工不容易。
你知道吧,mother隔壁座的阿彪老婆过世了。胰脏癌,一发现就晚期。疫情,走得冷冷清清的。
丈夫点头,嘴微张,有话一转又咽回去。
有些人就是有缘无分。
你不是说,大姐单身,你和小弟才有机会读到大学毕业吗?
瑞好不作声,搓头发的手也停下。望见主人房浴室透出灯光,过去把灯关了。
Mother那个病,如果,我是说如果,能跟我多多上教堂,教会一大群弟兄姐妹都来为她祈祷,主耶稣关爱,一定不会恶化。肝硬化嘛,有教友亲身做过见证,一两年后慢慢好了。爸爸不在了,我们只剩下她!Mother最疼我的……说着,连连眨眼。现在,现在只留下遗产。
二
瑞娣近来常常想到死,以前不会。按说她不到60,还年轻。是不是因为冠病疫情,让人直面生命的不确定?还是因为爸爸妈妈前后脚走了——爸爸走了五年,而妈妈,那一夜,好像还是昨天的情景——挡在她们面前的两座大山都铲平,搬走,天光照彻头顶,一切亮堂堂的。人人都知道这最后归宿,但总是躲闪,不去谈它,不去想它,用各种忙碌掩蔽。现在再无遮挡了!家里她是老大,排下来就到她。
爸爸过世她感觉还不是特别强烈。只发觉一夕间妈妈突然躺床不起,颓唐,衰弱,吃也少了,话也少了。要带她出去走走也不太愿意。
她们两姐妹后来都不跟爸妈住,她是弟弟成家后,有了孩子,她就在外面租房子。但固定隔一星期周末就回家,下班后隔三岔五地买好吃的回去,和住家里没什么相差。瑞好出嫁后,跟着姐姐周末回来,二三十年了,成老规矩了。家里的些微变化都落在她们眼里。
妈妈的肠胃不舒服被诊断出是肝硬化,年纪来了,各种检查出来各种毛病。失眠,无法排泄,骨头疼痛,伤口久不愈合,搔痒,尿失禁,腹水,水肿,肺积水……最后两年只能坐着轮椅,不停在医院进进出出,重复几年前爸爸经受的那些折腾。
爸爸比较敏感,稍觉不妥就要电召救护车,进医院食宿不惯又吵着回家。妈妈曾背后嘀咕:惊死。妈妈就总是隐忍,但呻吟声是听见的,一天天消瘦更叫人揪心。她回家更勤了。妈妈总是说免啦免啦免费气(不要麻烦),礼拜日转来一次就好。
有一回她为了多走动,下班回来不用电梯爬楼梯,一上来却撞见妈妈扶着四脚助行器,在走廊短墙边朝下痴望。听到她叫唤,回头——怔住,嗫嚅。
后来她决定搬回来,在妈妈房间打地铺。最后那半年,干脆向老板请了长假。
妈妈告诉她,阿彪老婆走了,大半年了。才50出头。她握住妈妈枯槁的手,轻轻摩挲,妈妈更瘦了。
伊有找汝无?又说,三不五时在楼下遇见伊,都会问起汝。
有用吗,都过去了。她默念。抚着妈妈斑褐皱垮,青筋浮突如苍老树根的手臂,加大按摩力度。
妈妈阖上双眼,长长吁气,单薄的胸口塌陷下去。
按呢多年过去,伊的厝两个囝子(gín-á小孩子)拢大汉咯。伊某也过身了。
妈妈想说什么?瑞娣赶紧搭腔,阿姆,我们去动物园看熊猫,好不好?瑞好说下星期天是家庭日,一家人去有Discount。
两个弟妹不知哪个年代开始叫妈妈作mother,他们受英文教育,跟潮流,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单独和妈妈在一起,她还是小时候那样叫阿姆。妈妈好像更欢喜。
看熊猫?阿姆我都袂行了(走不动)。
不要紧,你坐轮椅,我们推。
唉——我是讲……
瑞娣跟妈妈四眼相对,从妈妈温蔼挂虑的目光她读出了什么,赶忙把眼睛移开。她差点忍不住,阿彪是有发短信给她,不知他从哪里拿到她手机号码。几次了,她都不回。回,要说什么?
当年是因为孩子,妻子。妻子过世,孩子虽然长大,不还是孩子?
三
医院第二次召他们开会。
第一次只跟他们三姐弟说明,让他们向妈妈转述,说服老人家签生前预嘱。因为妈妈年纪大,89岁了,各种脏器功能退化,生命的结束是必然的,趁她神志清醒,为她自己做一个有尊严的决定。当临终抢救无意义,放弃插管,心肺复苏等措施,避免生命再受折磨。医生强调,做孩子的也不至于在长辈弥留之际,为要不要抢救纠结,争论。华人都怕放弃抢救被人指责不孝或舍不得花钱;更担心留下遗憾。因此往往过度抢救,既无效,浪费金钱,又使患者饱受痛苦。
医生的意见很实际,姐弟三人却都默不作声。瑞娣和瑞华觉得很为难,不知道妈妈听了怎么想。她没有上学校念过书,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瑞好却另有想法,她始终相信存在神迹。生命不是完全由医生决定的,上帝才有最终权力。她心想还要说动妈妈上教堂。
医生也说,让老人家签生前预嘱能避免孩子间因意见不同发生争执,以至互相指责。
瑞娣忆起一件往事,多年前跟他们住同座12楼的一位大嫂,丈夫下楼要骑电单车去工作,才发现忘了带一份文件,高喊妻子送下去。妻子有高血压,正当中午,叫声又急,她一阵慌乱小跑进了电梯,还未按键,猝然瘫倒在电梯里。紧急送入医院,是脑血管爆裂!人彻底昏迷,只剩下一口气。医生说即使抢救回来,也是植物人。三天后,丈夫最终决定,拔去生命维持器的管子。才四十多岁,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邻居们都震动了,刚刚碰面还打招呼的人,怎么一下就没了?!悲悯,长叹,议论纷纷。又觉得只能那样处理。妈妈红着眼眶说起,不停摇头,拢是命啊。没法度,没法度啊!
她向阿姆重提这件旧事,小心翼翼地连带说起医院要这样的签名:生前预嘱。像拔管一样。妈妈听后久久发怔,不作声。
第二次开会让妈妈也参加。一位女医生打开文件,轻声细语,对照着一条条仔细解说,让孩子们用福建话说给妈妈听。妈妈斜斜躺在轮椅上,头垂着,眼睛朝下,木然,没有表情。问她明白吗,有什么要问的,要签名吗……从头到尾,她不瞥文件一眼,不吭一声。
四
妈妈要去教堂了!
瑞好还未在家庭群组里发消息,妈妈先跟瑞娣说了,要她一起去。教堂瑞娣去过几回,都是瑞好在圣诞节聚餐时邀她去的。
瑞好慎重其事,一再强调是妈妈点头,日子还是妈妈选定的。
下了网约车,妈妈被搀扶坐上轮椅,瑞娣推她来到教堂。瑞好和一大群教友已在大门口等候,大家热情拥上前,纷纷弯下腰跟妈妈握手问好。妈妈受宠若惊,嘴张着合不拢,脸上笑容怯生,不时抬眼看着瑞娣,像小时候瑞娣被牵着小手上学,她看着妈妈那样的表情。
瑞娣自小跟妈妈到大小寺庙,次数多得数不清。在那里妈妈熟悉自在如同在家里,在香案间穿行,在蒲团上跪拜,上香;偶尔跪着摇动签筒,掷茭杯征求神灵的旨意;每年春节前都会去求全家人的护身符……都是妈妈带着。她在妈妈的眼眸里看到自己,她一天天担心,她们这些记忆,如同她生命的一部分,走着走着就散失了。
教堂大都比寺庙宽敞,明亮,天头是比组屋房间高几倍的屋顶,地板整齐横排着多行的木椅子,走道居中;正前方是三级台阶高的讲台,像学校礼堂。瑞好带她们四处看,没有香烛,没有烟气缭绕,没有任何神祇的塑像;任何角度都见到讲台上一支两三人头高大的木色十字架。墙壁是浅淡的青白色,空间更显廓大,妈妈却感到不安,身躯紧绷往轮椅收缩,沁凉的手掌抓住瑞娣的手臂不放。
瑞好把妈妈介绍给牧师和传道,他们也觉察到妈妈不习惯,温和亲切地宽慰她。主耶稣爱世人,祂带给所有人平安和健康。相信主耶稣会得救,没有跨不过去的困难。
讲台上传来歌声,一群穿着红白衣服的年轻人在唱歌。背后绿色的大屏幕显示字幕,下面的教友跟着合唱。接着牧师上台高声诵读。妈妈突然听到“瑞好的妈妈”,感觉自己被点了名,顿时紧张起来,扭头张望。瑞娣说,牧师在为你祷告呢,保佑你身躯勇健。
妈妈微微笑了。瑞好也笑了。为了带妈妈来教堂她不知劝说过多少回。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耽虑,因为病得沉重妈妈才会到这里。她相信这就是主力量的感召和见证,她甚至有些激动,妈妈跨出这一步——她认为是关键性的一步——把医生,把医院的各种器械和检测,把妈妈原来膜拜的观音大伯公都越过去了。她笃信的神迹将会发生,妈妈就要好起来了。她双眼发亮地望向台上的十字架,心里响起刚刚唱过的歌声:轻轻听,我要轻轻听,我要侧耳听主的声音。这世代要呼求祢,呼求祢的爱降临……
五
周末早上的邻里中心特别闹热,许多在走道旁临时的摆摊都出现了。瑞娣知道那个售卖自制碱水粿的大婶会来。妈妈是安溪人,特爱这口家乡味道。经过糕饼店,她看见有卖粉白浅红的“吉红”,微甜,柔软QQ的安溪点心,也捎带上一盒。
妈妈躺在客厅里的沙发,风扇“啪啪”转,电视机开着没人看。
阿姆,起来吃碱仔粿,刚蒸出来还烧烧呢。
妈妈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招弟啊,你看我真糊涂,昨日观音嫲生,我都未记住,没有拜拜。她拍拍身边沙发,示意瑞娣坐下。
真奇巧,昨日暝梦见观音嫲。一身躯拢是白衣,从半天空低头看我,笑眯眯的,边头白云飞来飞去。
观音嫲都来看你,保庇你。
按怎会去皇教堂?!咱一世人拜观音嫲,食到老才番癫变性!(老了才糊涂)
不是这样讲啦,生病看老君(医生),中医不行看西医。咱请观音嫲主耶稣拢总来保庇。
妈妈轻轻摇头,眼睛流露愧疚。
阿姆你稍等,我拿一碗碱仔粿你食。
免费气,我膨肚膨到按呢,哪里还食得下。你听我讲。妈妈捧着肚子,喘一口气才接下去,联名户头的镭(钱)就那样处理,重要是你家己的事——
阿姆……
观音嫲要来带我转去,老人都不在了,你去哪里?瑞好瑞华拢有家庭,你无。
……
阿彪是老实人。以前伊有家后有囝子,恁人毋通(你们不能)在一堆。伊某(他妻子)过身了,伊若还有心,你要考虑。妈妈又喘一口气,两人无相嫌,糙米煮饭也会黏。
免想那么多,阿姆会好起来的。瑞娣细声如同她的心,颤颤的。
你不知道,你刚刚搬出去住那阵,三更半暝我听到有人开铁门,像平时你出门回来,起身去看,什么也没有。
妈妈的牵挂,不说瑞娣也懂得。老人在,家就在那里,回家是自然不过的事。老人不在了,原生家庭没有了,弟弟妹妹各有自己的家,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不是外人又是外人。她明白,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日子。有工作,有自己的三房式组屋,生活上不再需要依靠谁了,真的还需要一个家吗?屋子和家差别在哪里?和另外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她能适应?真的会更安稳更快乐吗?都五十几了,老天会再给她缘分,给她一个家吗?
除了对孩子的爱,妈妈的身体,如同急遽退潮裸露的滩涂,千疮百孔,蒸腾朽败的气息。妈妈的精气神,随着吁吁喘息,正从嶙峋、沁凉的掌心、指尖逃逸,她不觉捏紧紧。
六
妈妈睡眠的时间更长了,大白天也终日昏昏沉沉。有时瑞娣摇她都没动静,但呼吸却还平缓均匀。瑞娣就尽量少出门,守在房间,翻看娱乐杂志。
招弟啊,我要喝水。妈妈突然醒过来了。
她连忙倒一杯温水,把护理病床的床头升高撑起妈妈的上半身。
我又梦见观音嫲了。妈妈显得比平常清醒,温水也喝了几口,眼睛润泽清亮。
阿姆有观音嫲保庇,要好了。
你去开衣橱抽屉,拿那个青色的鞋盒。
盒子不大,很轻。掀开盒盖,里头重叠藏着十几个比巴掌还小,形状各异的塑料或布料小盒子。打开来,都是灿灿耀眼的首饰!
拢总是恁买给我的,母亲节啦做生日啦。拢无用过。
瑞娣拈出一条金项链,趁着妈妈高兴,要替她挂上去。来!试看看。
免啦。给我无路用咯。分付恁人做纪念。
然后要瑞娣分开几个信封,写上瑞娣、瑞好和一个内孙女两个外孙女的名字,装上她指定分给的项链、手镯、耳环和戒指。
咱查某人,要点薄金器傍身躯。
妈妈很久没有一气讲那么多话了,瑞娣又喜又惊。
阿姆,我替你梳头。她祈愿真是观音嫲显灵。
七
瑞好赶回来时,妈妈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她冲进房间,一跌步扑在妈妈床前,喊一声Mother,哽咽着,只有哭声。
孩子们都料想过这一刻。但什么时候到来都是晴天霹雳,都是天崩地裂!
午后,瑞娣好不容易哄妈妈喝了小半袋营养奶,替她抹了嘴,再为她换上新的成人纸尿片。垫高枕头,让她靠着。
阿姆,你歇困。我去楼下买东西。瑞娣看到水果档有妈妈爱吃的荔枝上市。医生说,老人喜欢吃什么都可以买来吃。
妈妈抬起沉重的眼皮,没有做声,朝她轻缓摆摆手。别过脸呆呆凝望窗外,窗外只有小小一块天空,她却望久久出神。
瑞娣下楼去。
妈妈再没有醒过来了。
一家人围绕在老人四周,瑞好孩子般不停地抽泣。自小爸爸疼瑞华,妈妈疼瑞好。瑞娣很早出来做工,在家里她是能商量,拿主意的半个大人。她怔怔握住妈妈慢慢失去温度的手掌,摩挲着,搓揉着。
妈妈的呼吸显得不规律,时而呼吸几次后,停止几秒钟又突然开始;喉咙底咕噜咕噜发出闷响。瑞娣连忙用手掌在她胸口顺下轻抚。
Mother你放心,瑞华靠近床头,说,阮(我们)拢大汉咯,都有工作。你看到,阮日子拢过得真好,免操心啦。
瑞娣抽出一只手去抚瑞好肩头,斜过身子附在耳边说,阿姆要走了,她还听得见,我们越哭她不是越牵挂?我们要让她安心。
妈妈脸色平静,原本发暗的印堂一寸寸灰淡下去。谁把房间的灯开了,她的脸映照得格外苍白。两个凹陷的眼窝像两口枯井,眼珠子凝固如泥塑。突然,两行浑浊的泪水涌出,沿着眼角,极其缓慢,又极其闪耀地淌下。瑞好抑制的哭声又响起。
妈妈的呼吸转而急促,喉部像被稠痰哽住,咽不下,吐不出,又如头脸浸泡进水里,发出一迭连咕噜噜声。薄薄的身躯却纹丝不动,胸口毫无起伏。
瑞娣用纸巾抹去妈妈的泪滴,抚她额头,抚她稀疏的,失去光泽无力垂下的灰白头发——阿姆,你免烦恼。你放心去找恁阿姆,别日阮去找你,咱再做一位(在一起),永远是母和子。
八
老家还在那里。楼下电梯、信箱,一旁的石凳石椅,椅子上的老“厝边”,都还是老样子。
转来啦!笑笑朝她们打招呼,嘴角隐隐牵一丝僵硬。她们的回应,笑,也是。
那一小段路,她们走得怯怯的,脚步落得比往时轻。一群野鸽子受惊飞走了。
在组屋最顶层角头间的四房式,出了电梯转右,摆在走廊的一列盆栽还在原来位置。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心里却被一种莫名的生分攫住。
瑞娣推开铁门,胸腔里有像铁一般坚硬的东西塞住。以前,她会沿着客厅墙边直接进入厨房,因为妈妈总在那里;后来是穿过客厅,走进妈妈躺着的主人房;再后来,她到客厅侧边供奉祖先父母的牌位那里,给他们上香。瑞好不上香,但会跟她立一会儿。
都没有了。放置牌位的小香案空荡荡,背后的墙留下烟熏的痕迹。瑞娣下意识朝它瞥了一眼,像在窥视自己。她的心也是空荡荡的。
这是妈妈生前的主意。爸爸过世后,她就让瑞娣张罗这一切:找一处适合的庙宇,把安置家里的祖先,以及将来爸爸和她的牌位,迁移供奉到那里。妈妈了解了一些情况,在寺庙里每逢大日子,初一十五,都会安排集体诵经祭祀。看瑞娣似乎不以为然,妈妈说,公嫲做忌,爸母做忌(忌日祭祀),一个一个你们会记得吗?瑞娣脸有点发烧,确实不容易。妈妈又说,就算恁记得,晓得做忌,恁人的囝子呢?伊拢总读红毛册,讲红毛话,按怎会做这些?
今天他们三姐弟相约回来,谈妈妈的遗产,瑞娣就从这里讲起。这也是妈妈的交代,转移供奉牌位的花费,往后所有寺庙里祖先的祭祀:忌日、清明、中元节等,以及爸母亲友圈里的红白事,都从联名户头里支出。然后,还要在祭拜后,全家人相聚吃一顿饭,餐馆、自助餐都可以;加上春节的,一年里一定要有这么几次。
扣除供奉牌位的开销后,还剩两万六千多元,可以用好一段日子。瑞娣把存折打开,摊在弟妹面前。用完了我们再来凑。也是征求弟妹的同意。
一时都低头不语,意外,愧赧,信服。他们真没有妈妈想得长远和周到。
瑞好抬起头,好。我建议加多一个聚餐的日子,大姐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