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拾荒手记》是一本散文集,却一直被我误当成一部小说阅读。散文里不管是对场景的描述,人物的刻画,镜头的转换,或是情节的安排,都具有强烈的小说感。于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弱化作者与作品的联系,将散文里的“我”当成一个虚构的故事人物。然而,读完后提醒自己这是散文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因为自己仿佛偷窥了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每个阶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天重复的日常显得扭曲,每夜必经的场景陷入压抑。那样的时刻,我觉得欲望比身体更具体、更真实地存在。” (《之间/看不见恋人的城市》)

《深》分为四辑,《欲果》被编排在第一辑“井底之亲”的首篇,意味深长。散文集开篇即是父亲忙活于神台的场景。那是父亲每个月农历初一十五都会固定进行的例行程序:上香供奉祭品把期许寄托于地主。作者自小就在耳濡目染下将父亲的期许谨记于心,努力成为社会所建构的男性形象:“要像一个男孩子,顶天立地,要跟女孩子结婚成家,开枝散叶,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欲果》)

不过,孩童时期的作者怎么会明白成为男孩是个社会化的过程?之所以能陪着父亲完成整个烧香拜佛的仪式,其实是被神台上寓意安康的糖果引诱。作者乐于为地主挑拣糖果,毕竟给地主吃的糖果,被裹着缤纷闪亮的糖纸,令人垂涎欲滴。父亲也不忘监督孩子,确保孩子抵住诱惑没有偷吃。

偷吃是禁忌,会触怒地主,但往往偷吃的才最是滋味。成年后的作者离开家到岛国生活,不再需要与神明的联系,最终难抵诱惑,拆开糖果纸,乘隙偷吃。拆开了糖果纸,犹如拆封了人生。糖果在牙齿内形成的蛀洞,被疼痛与恶臭缠绕。痛苦的身体经验逼迫作者正视内心被压抑的欲望。自此,这部散文集注定沉重。

无法自由地界定男性形象,成为父亲口中的“男孩子”,让作者处于撕裂的状态。小学时期被同班同学性骚扰向父亲反映后,却被标签为过于敏感,抗压不足。中学时期埋入网吧,因为表哥说那才是一个男生比较对的模样,却被父亲误认为沉迷于网络而陷入了与父亲的拉锯战。自我的找寻处处碰壁,以至于作者将心思投入人际关系里,试图变成对方满意的形状。

显然,性启蒙和发育开启了青春期的大门,作者意识到身体成为了欲望和被欲望的快乐道具,内心那辨认欲望的能力尽显无遗。欲望和情感在体内涨满,性由此在成长过程中起着关键的作用。成年后的深夜流连于各个房间,把门锁上,将占据主导地位的传统性别与价值观拒之门外,欲望由此翻腾上涌,认可欲求才能得到满足。

对情欲的压制和解放,作者在书写上抱持着全然诚实的态度,坦然裸呈平日面具底下深藏的事物,以此审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作者在后记提到“羞于启齿的事,往往需要用写的方式表达”,“羞于启齿”,是因为只有发生在人的相互关系里,才有尊严和羞耻可言。情欲如实地坦露,被看见被接受了,不需要被隐藏在公众视线,才能是不羞耻的。因此,深夜的私密书写是必要的。情欲写着写着,总是可以觅到一个去处,填满身体缺失的那一块。

《深》其实可以包装成一部小说,在虚构的世界里“再活一次”,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缺憾。然而,这却是一篇篇的散文叙事。书写的过程中,作者赤裸地剖析自我,把身体的碎片捡起再拼凑。不管是对压抑的反抗、对情欲的探索、对爱的渴求,作者都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私密,勇敢地向众人展示隐秘世界。而我相信,这份勇气将会催生出更多新生代的酷儿作家,丰富马华文学的同志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