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春从未见过樱花，却知道樱花是美丽的。8岁的时候，她学一篇叫《花钟》的课文：月光花在7点左右舒展开自己的花瓣；夜来香在晚上8点开花；昙花却在9点左右含笑一现……
那么樱花呢？阿春想着想着走了神，为什么没有一个樱花做的钟指引人们望向春天呢？
想什么呢？——小女生稚嫩的声音。阿春愣神的时候，小樱已经学完了整篇课文，抬头才看到还在发呆的阿春。阿春不理解，小樱是怎么学得那么快的呢？
小樱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而当8岁的阿春说话还有些咬字不清时，同样8岁的小樱已经用稚嫩的声音练成了抑扬顿挫的播音腔，像极了儿童电视节目里受欢迎的小童星。
小樱也的确是人见人爱的，她不像阿春那样学东西慢慢吞吞，扎着羊角辫的样子也很童真，不像阿春的羊角辫总是一高一低。
小樱那么完美，她的生命像樱花一样绚烂。
没想什么，那时候的阿春只是摇头，她问，小樱，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长大以后，我想当医生，因为医生可以救死扶伤。小樱的眼神很坚定，她问，阿春，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呢？
长大以后我想当一个旅行家，每个春天都去看樱花。阿春想，可这样幼稚又自私的理想算什么呢？于是那时候，她说：
“长大以后，我要做一名教师，为国家培育栋梁。”
二
“是不是很好笑，我那时候真的说了‘为国家培育栋梁’这种话。”阿春讲完左手插在校服兜里，右手和阿夏牵着。从她们就读的高中走回住的小区只有不到一站的路，热带的阳光却足以把18岁女孩儿的活力蒸发，谁也没力气说话。平日里两个人的谈话主要是阿夏负责说，阿春负责听。唯有这不到15分钟的路程，为了避免两个人一起沉默的尴尬，阿春会强迫自己挤出一些故事。
阿春不喜欢和不熟的人讲话，但一整个学校的不熟的人当中，她必须选一个最熟悉的、称为能分享一切的朋友。
“你那个朋友可真牛，我那个年纪还在梦想每天都能看电视呢，谈什么远大的理想啊。不过你别光羡慕她，你也有长处啊，和你聊天总能让人愉悦。”看来阿夏还喜欢阿春勉强维持的谈话。
只可惜，阿春连闲聊的技能，都是从小樱那里偷来的。
三
发现自己连聊天都不会的时候，阿春已经13岁了，早就忘了《花钟》讲的是什么，却成为含苞待放的少女。只是她们都不知道会绽放成怎样的花。万千的花苞蕴藏着万千个少女心事，她们把小小的愿望埋在花瓣里，悄然等待绽放的到来。
13岁的生日，阿春许了三个愿望：
1.每门课都拿到A；
2.长大以后当一名老师；
3.前桌的男生X会喜欢她。
当然，说出来的愿望只有前两个。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在与数学做斗争，只有偶尔从题海中抬头，她才会盯着那个男生看一会儿。
就真的只看一会儿。但是只有这一会儿喧闹的课室对她来说寂静无声。
短短几秒钟过去之后，她又低下头去做数学题了。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13岁的阿春早已不会口齿不清，但一想到要和他说话，8岁的那个她仿佛就原形毕露。
为什么总是这么自卑？回答她的是女厕所的镜子。13岁的她还保留着婴儿肥，青春痘却像春天的花儿开满了额头，她的腰不够纤细，皮肤不够娇嫩，高度近视的眼镜让她的眼睛不够炯炯有神……她不敢照镜子了，却又强迫自己去看自己的倒影。她有太多自卑的理由。
只有小樱不一样。她一直是自信的。世界对女童的要求是圆润可爱，对少女的要求却是纤细娇柔，它没有给那些可爱的女童们任何转变的时间，小樱却在任何时刻都符合要求。
她那么完美，她的生命像樱花一样绚烂。
13岁的小樱拥有沙漏型的身材和一张娇嫩又没有痘痘的脸，她不结巴，带着她的自信和X讨论数学题。只有她才有资格去和X说话。
所以，图解应该是怎样的呢？他们在讨论，而13岁的阿春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她不想听他们的谈话，闭上了眼睛，可耳朵是关不了的。她听着小樱和X从数学题聊到大学专业，聊到未来，聊到他心里隐秘的秘密……小樱多数时候只是听着，附和着，却比任何人都能跟X聊得来。
原来这么简单。原来只需要听对方说话然后附和。
阿春擦了眼泪去观察小樱，她学习小樱如何点头附和，如何在该笑的时候笑，如何让对方诉说全部的秘密，如何在沉默的时候用一个笑话缓解……
这是用花苞的心碎换来的知识。
四
高中的时候阿春就用这些技巧交到了不少朋友。她只听不说，只附和不反对，课间一起吃饭的朋友却多了。她不用再独自一人吃饭，不用通过做题打发社交用到的时间。阿夏就是这样和她成为朋友的。
阿春的朋友很多，她却和他们都不熟。她还是会自己一个人站在女厕的镜子前。她的青春痘消掉了，少女曼妙的身材也渐渐凸显，心事也变得更为复杂，她不再向任何朋友透露。她依旧脱离不了孤独感，但18岁的她终于可以和13岁的小樱匹敌。
小樱始终是小樱，她那么完美，她的生命像樱花一样绚烂。
德育课上，老师鼓励同学们一个一个说出自己的理想。18岁的阿春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她回答得很轻松。
“我的理想是考上一所好大学，学教育专业。”她说：“因为长大以后，我要做一名教师。薪水比较稳定，而且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
她坐下来，眼角却看到小樱和朋友相视一笑，挤眉弄眼地对着朋友之间的暗号。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和阿夏之间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暗号，转头看向阿夏，她还在写作业，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孤独感又涌上心头。
小樱是在朋友的欢笑和鼓舞中站起来的，她大声地说：
“我要当一个旅行家，每个春天都去看樱花。”
没有人会嘲笑她的梦想幼稚和自私，他们为她的勇敢鼓掌。阿春也鼓了掌，她感觉自己要哭了，却习惯了不在人群中流眼泪。她太善于伪装一副完美的面孔了，但也只是伪装，小樱的才是真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成为不了小樱，却只有在这一刻才放弃。
五
高中毕业典礼上阿春没有见到小樱。这是小樱第一次在她生命中缺席。
班上一共28位同学，座无虚席。没有人为小樱的消失而惊讶。阿春早就知道为什么。从最开始，她就知道小樱从不存在，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到像小樱一样完美。
小樱只不过是束缚阿春的幻象罢了，像樱花一样完美的幻象。
小樱是小学时考了年级第一的学霸，是因为梦想救死扶伤被老师表扬的同桌，是初中长得漂亮的校花，是某天问前桌男生数学题的一位学妹，是高中时班上那个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同学……
他们都不完美，可把阿春羡慕的那一部分剪下来拼凑在一起，却成了完美的小樱。
阿春不需要见到完美的人才知道完美是什么样，正如她未曾见过樱花却知道樱花是美丽的。
来年的春天，阿春去旅游，她终于敢说自己的梦想是看樱花了。
一瓣瓣粉嫩的樱花瓣飘逸着，如飞舞的蝴蝶。樱花真的很美，但春天不仅是樱花，还是牡丹，是月季，是海棠、七里香甚至是柳絮。它们都与樱花一样漂亮。
她突然又想起《花钟》。花钟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有千万种不同的花在绽放。春天也是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