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在,随泪夜深而来,停留不久。像祖母一声长叹,久久我还听到,思念有时。

人走不远,思念是借口,骗自己相信,不想就不会难过。

赌气

父亲一辈子赌了三次,那是他与生命的对话。有没有输赢,心里有数。

那年,父亲忙于社阵的理想主义,1963年,他跟伙伴们说,输了就不结婚。不晓得逻辑是什么,可以想象母亲当年的莫名其妙,或者可能此心不渝也说不定。我听说的是,母亲哭得伤心,后来还是嫁了。

第二次,父亲赌的是未来。据说,父亲中了马票,70年代的1000元,运气之大,算是车轮一般。后来父亲的决定是,用这1000元,再赌一把,要不就发了,要不就回归平常。

后来的日子,我们过得简单知足。马票没有改变我们家的命运,改变的是对赌一把的信心。

第三次,父亲赌上了我的前途。我告诉父亲,初院想从商科转文科,父亲不语,很久才说了一句重话:要是当乞丐别来找我。

那是父亲不愿说的负气,却也是害怕孩子走当年朋友与伙伴们的路。父亲怕了。

父亲对中文与政治的联想,限制了他的宽容。我一辈子感激父亲的放心,却也逆了他的嘱咐。拿奖学金到台湾,是心结最好的解套。

父亲读到小学六年级,家里没有能力让他继续念下去。他读报纸,那是当年的终身学习。一辈子读华文报,翻阅油墨里的天下春秋,直到清醒的最后一天。

在病榻上,父亲昏睡,意识不明,我依旧拿了报纸,念着新闻告诉父亲,新总统选出来了,你醒来就会看到。

入院前的周末,我们最后一次坐在楼下纳凉,父亲指着挂在灯柱上的照片问,其他两个为什么没有照片。

那是奇怪的一天,好多我不认识的人路过,父亲一一打个照面,详尽地告诉我每一个邻居的身世。他们也亲切呼应,流光那样给父亲过场,仿佛谢幕。

当父亲卸下倦容,剩下慈祥,我知道日子不远了。

行礼

接到电话,我跪地朝医院方向三叩首,父亲走了。

凌晨赶到医院,护士轻声交代父亲尚有气息的最后一面,她做了一些什么,并且尽量说得仔细,好让我们记住一些什么,或者,不让悲伤失控。

我请兄妹亲人给护士行礼,感谢她最后的关照。

那些细节,最后只剩下一声轻叹,安详是最后的祈求。

雨里

父亲走路话渐渐不再多,像在思考着下一步。我撑伞伴随,高举在父亲与天色之间,隔着从前。从前父亲把伞,总是好大一支,无视雨势,低头看我时,日子安静。

那时向往雨能有多大就盼着更大,湿透了生活才美好,简单平实,岁月没有余钱。父亲每天工作,只在除夕和初一喘息,家里习惯着父亲如此忙碌。

有时偷空,父亲开着小罗厘车送我上学,远远停在校门一侧,不会靠近。我不多问,小时候明白,就一辈子明白。

雨丝流连,昏暗中疏影不明。原来撑伞,手不会累。

想睡

回忆有缓慢牵挂,也许留不住依依不舍。父亲顾着要睡,顾不好自己,顾不到母亲苍茫微笑,顾不了天高地厚。我们每天问候,晚上睡得好吗?

睡眠好坏分明,父亲斩钉截铁。

睡前父亲照例信步,在厨房小小环绕,我们知道,不好了。父亲忧郁不明,悄悄到诊所索安眠药,从此不再安眠。

我们带父亲看医生,很善良的医生,必须评估风险,用生疏的华语问老先生:你有没有想死?有没有常常想?

父亲摇摇头说,想死,也死不了。他告诉医生,担心的是老婆,怕她医不好,那样算不算?

父亲如果睡饱,天地稳好。通常无法入眠,等天亮,解除必须入睡的痛苦。

简单

父亲开朗时,神采飞扬。当年他欢喜简单,很明确的简单,对了就是了。

后事,我们让他简单,静静躺着,不吵。

现在父亲开朗了,貌合神离,明了。

一次

有一年,也就唯一那一次,父亲心血来潮,绕过乌桥头圆环,把车停在路边,买了一包炒粿条。我们在小罗厘车上等着,摊口热火烈炒,香气与镬铲声绝配。

从此,那是生命中最香的定义。一包炒粿条非如此不可,才能唤醒童年,父亲最料想不到的决定。

父亲开着小罗厘车,墨绿矮小,每个星期天晚上从外婆家往后港开回去,我和哥哥兴起就仰望暗天星斗,卧在车斗谈话。

绕到乌桥头圆环,我们会不期然说,父亲会不会停车呢?每一次都暗自期待,也都不再如愿。

往往如此,后来的记忆和惦念,源自仅有的心血来潮。

坚持

父亲多数时候不作声,情感变得精简。恰恰是精简,让人在乎。

老来父亲专注在几件事,散步、临帖、看电视,其他是别人的天长地久,他微笑支持,不会惊动心神。

这个状态让父亲安如大山,从忧郁症状态过渡回神。父亲有着极大无比的意志,天地只能配合着转移,偶尔雨水阻挠,打断他择善固执。

多数时候,时间顺应父亲作息,天光云影犹豫时,靠父亲以一两声叹息打发。

放下

父亲开着墨绿色小罗厘车送我到学校,那年我四年级,是普通却不平凡的一天。父亲哼着歌,走金炎路,我的快乐渐渐渺小。

我要父亲别右转进校门,就直驾过去,放我下车。父亲没有问,我没有说,直到今天。

带走

父亲有一本电话册子,记的都是久不联络的当年,好久才翻开一次。通常是要我拨电确认,老朋友是不是走了。

问了,我要择时传达。用藏好了伤感的语调,在我隔天去探看父亲时,不刻意提起。父亲仿佛知道就是这天,确定了也就沉默了,好久才说,过去给他坐一坐。

父亲不说,我们都不擅自主张,面对生死,他有自己面对与不想面对的方式。活到一定年纪,听老朋友的家人说起最后那几天,谈着谈着,提起见面的最后那几年,眼睛一迷茫,就回到了青春不客气的那年,说的全是印刻很深的言之凿凿,听起来轻描淡写。

有些滋味,不懂当年。能带走的已被时光给收拾了,带不走的,每说一次,多一分沉重,多一种徘徊。

云烟

忘了父亲送我到机场的那一天,他跟我说了什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没说。父亲沉默,是后来的事。

1984年,第一次搭飞机,机场送行一定要拍一张团体照,带有出征与历险的壮阔。

来送机的人脸色夹杂凝重、不舍,以及祝福的喜悦。由于时空只靠昂贵的长途电话,或者一周书信往返才得以缩短,离别在当年格外慎重。

父亲的眼神我倒是记住了苍茫,不是很肯定孩子远行会不会失落,不是很清楚自己怎么安放牵挂,不去想太多复杂的变化。父亲眼中没有了聚焦,顺道带出了彷徨。

戒烟前,父亲偶尔点上一根,眼里萦绕着的,就是这个说不上来的迷失。我上小学不久,有一天父亲说,看到他抽烟,我们就可以领5元;那是父亲的决心,在70年代是庞大的坚决。

我们始终没有分到钱,父亲笃定不再抽烟。后来给了我们5元,当成是结束游戏的承诺。

直到思念断然离去,父亲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