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否认
神谕未达的下午，阳光明媚，暗色的
飞虫降落在房里的暗处，像归根落叶
没有名字，没有被清除的理由
正如前一个下午，降落在肺部的病毒
没有症状，没有向谁证明的负担
一切平稳如故，如湖光山色
自然而然的向外，徐徐散开
我们的沉默也是。剩下回忆，大片地交谈
像一张网，什么也没有筛住，只是无处可逃的
夏夜里，我用湿纸巾捡起一地陌生的掉发
捡起虫子遗留在这人间的最后躯壳，不忍再捏
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解悟，开始蜷缩
什么时候开始无视来时的存有，无视温度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从仰望变成了俯视我
可惜我的房里没有花园，不能搭建最宏大的天堂
也无法构想，最卑微的坟墓
2 愤怒
必须追究，所有的哀伤它都有根源
卫星无法定位眼泪，在离别前的胸口
细胞写出人类不懂的语言，毫无恶意
轻柔的棉花棒，轻柔地堵住。进化有时
是一种羞辱，那些滞留在大疫前的情感
无人救援，甚至不能用呼吸原始地抗议
你说过，最愤怒的往往最渴望保护
我抱住枕头，想象自己最后一次抱你
不冷战了，不要有牛顿第三定律
一动不动的午睡，内脏来回的捶打
咬牙无声，肺叶逐渐透明
看不见的交缠与变种一直都在
只怪在聚散匆匆的爱里，我们来不及认清
也来不及阻断，这结构的蔓延，以及腐坏
唯必须等坏尽后才明白——我们都是好人
而冷静常不过是一种早熟的懦弱
枕头抱得更紧了，想你没说的是
最懦弱的也一样吧，渴望保护
3 议价
能再吃一顿饭吗 能不能多说一句话 能不能多留一件纪念品
愤怒有重量，委屈也有 我手持天平，测不出声
疫情是时代的，疫情也是个人的 我们住不同的病房，疫情是两个人的
跟过去的自己讨债，跟未来的自己下棋
有的人是因为理直气壮，有的人是因为心慌
能不能用酒精替无罩的夜色消毒 能不能用满月换一个残阳初四的眉形
再也无人去看的周记，腐化成代码 发不出去的短信，生成一本训诫书
有些人怕负责，有些人怕不负责
有些人怕留痕迹，有些人怕无痕迹
隔离的每一天感觉都一样，每一天感觉都不一样
有时候我是一些人，有时候我是另一些人
做诚实的人不容易 做不诚实的人也不容易 不会自欺，告诉自己 在你最美好的年华遗弃你 才对得起你
还可以多做一些什么吗
总以为可以
以为多写一点，便更伟大
以为病久一点，习惯便不会遗留
以为把这夜熬长一点
牢房里关的就不再是罪人
4 抑郁
习惯是生活的心脏 思念是身体 身体走不动了 到处悬挂的心脏 依旧昼夜跳个不停
都收藏起来吧
有的放进冰箱，有的压在床底
结果扑通扑通的气味飘得更远了
扑通扑通的枕头，流更多的泪了
都集合起来吧
天花板上，一颗接一颗倒悬
挤满了，就像交互感染的重症者
再也没有什么更糟的事了
就算哪天真塌下来，把我砸入地里
我也只会更切肤地感受到跳动的氧气
它们齐声呐喊：我们都是健康的
只是在那渐行渐远的地方，始终有一副
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病体
5 接受
那些最正常的小事，我们总是羞于启齿
想养多一条狗，或几株波斯菊
把他们当成亲人，什么也不怕传染
从小隔离起来的东西太多，一室野草
来不及命名，便讲一个笑话化解
你笑得略嫌刻意，明显没听懂，我也没有
直到听力退化，才听见笑声里隔离的敲门声
想让房间开出颜色，终究是不可得了
谢谢你，谢谢你教我正确的呼吸
至少我已多了白发，你也不会再帮我拔
等多几天吧，多几天我们就会一起出去
爬上人造巨树，烟尘尽扫，视野开阔
该开的花都开了，却不愿一起跳下来
你说你再也不要回来了，这不是个值得骄傲的地方
这地方没有游客，我们已然是第一个解禁的人
我听出那是气话，但我无法诚实地再说些什么
我只会纵身跳下，抹去所有奇怪的问题，好告诉自己
会有海鸥来接住的，像检测仪接住样本
像垃圾袋迎上你反复吐出的樱桃核，义无反顾
就反复带我飞回吧，飞回你人生中那第一个
第一个你故意否认的日子
到那时候，我就能勇敢地做一个弱者了
（金笔奖2023是由艺苑公司主办，书籍理事会为伙伴机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