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一个电脑游戏公司上班。公司在岛最西边的一座工业大厦里。大厦的后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休息的时候,我经常跑到那边去抽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草地上围起了一块地。每天都会来一辆卡车,下来十几个工人,进到围墙里施工。

有一天,一个工人站在围墙外面,胡子拉碴,上面还沾着一块面包屑。他看到我,鼓起勇气跟我搭讪,要根烟抽。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过去。他没有马上接,而是从裤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枚沾满油污的五角钱硬币,递给我。我笑了笑,说了声“不用”。他先有点错愕,又憨憨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我帮他点上烟,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在修什么?”

他吸了一口烟,嘟哝着说:“信号塔。”

“哦,要修多高?”

“三十层楼那么高吧。”

“这么高!能爬不?”

“能啊。哥,等修好之后让你爬爬看。”

我信以为真,每次去抽烟碰到他,就问问工程进度。

那天午餐过后,我像往常一样抽完烟回来,看到我们研发部的同事在调试新游戏的脚本文件。

我在游戏公司的职位是产品经理。我们正在开发的游戏叫做《维格纳的城堡》,是一款像素风格的建造游戏。玩家被投放到各个场景,也许是沙漠,也许是雨林,也许是海滩等等,去建立起自己的城邦。出生地的不同,意味着玩家可以选择的资源不同,遇到怪物的种类也不同。

其中两个同事正在讨论游戏刷怪的概率问题。玩游戏的朋友都知道,打游戏的时候,玩家进入一个新的地图,地图上有多少机会出现怪物或者不出现怪物,这就是刷怪的概率。

两个同事讨论的,就是关于计算的问题。我们正在设计的游戏地图很大,分成一格一格,每一格都可能有怪物,也可能没有。这算是很多游戏当中的基本设定,没有什么新奇的。所以两个同事在讨论时,我也没有怎么在意,一边听着,一边在手机上读一篇量子力学的科普文章。

我对于量子力学一知半解,但是一直很感兴趣:一个物体既是波又是粒子,一只猫既是活的又是死的,结果居然是取决于你怎么观测——这实在是很反常识。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同事A说到:他前一天刚刚把怪物概率设置好,但是今天要试运行时,游戏一打开就死机,一打开就死机。

A是一个实习生,负责带他的是老程序员B。B上个月把怪物概率计算的工作丢给了A。怎么说呢?在游戏公司里,产品经理看不起程序员,程序员看不起实习生,实习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看不起,就只能看不起玩家了。

“试了多少次都这样!”A气急败坏地说。

听到这里我笑了。这种基本的错误只有在年轻的程序员身上才会出现。我转过头去看了看他——A张着嘴,抬头看着B。不说话时喜欢张着嘴的人,总像一个被捏住脖子的空瓶子,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正想要插嘴,B就说了:“哪有像你这么设置的?”

“有什么问题吗?地图总体上有个必然的怪物概率,再按照这个参数把每一格地图设置好……”

B打断了他:“你在学校到底都学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玩家刷开地图之后,是不是一定有怪物出现。概率应该是刷开地图之后,再随机产生的,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之后,有一阵子我在尝试戒烟,就没有怎么再去工地那儿。戒烟和失恋一样,都是最省钱的启发性事件,因为你只需很短的时间,就会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世界。

我戒烟并不是因为健康问题,或者女朋友不喜欢之类的,而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被控制”的感觉。怎么说呢?抽烟带给我某种短暂的满足感之后,伴随而来的是烟瘾。烟瘾控制了我,我只要反抗就会很难受。这让我陷入一种可怕的虚无感:坐不安定,玩不痛快,睡不踏实,浑身不舒畅,吃得特别多。

不过总的来说,戒烟颇有成效,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买烟了,只是偶尔蹭别人的烟抽。我老家有一句话:“要饭蹭烟,其人必贱”。所以在戒烟的人面前抽烟,是一种残忍。午饭之后是我烟瘾最难耐的时刻,有时还是会跑到工地去碰碰运气。如果碰到烟友,就会不要脸地要一根。

就这样,大概两个月后,信号塔已经拔地而起了,看上去没有那个工人说的三十层那么高,但也有五六十米。我偶尔抽着蹭来的烟时,不再是望着草地,变成了仰头看着塔尖发呆。

又有一天,那个工人远远就看到我,兴冲冲地跑过来,嘴里还叼着半根烟:“哥,梯子明天就修好了,你爬吧!”

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当初也是随口说说。工人还是显得很热情,还有一种违法乱纪的兴奋:“爬嘛!上面很好看的。”——他又在裤袋里掏了半天:“这样吧……”他摸出一枚五角钱的硬币,递给我,“正面就爬,反面就不爬。”

我接过硬币时怔住了,脱口而出:“你这是机械唯物主义啊!”

他半边脸像被捕鼠器夹到似的皱起来:“啊?”

我把硬币往空中一丢,又两掌合十抓住,说:“你看,我往空中抛一枚硬币,落在地面上之后,正面向上还是反面向上,看上去只是偶然的结果。但是,如果我有条件计算出抛硬币的加速度、硬币的重量、风向、风速、地球自转偏向力、地面硬度等等一切对结果造成影响的数据,我就能计算出是正面还是反面,那么这结果对我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宇宙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对吗?”

工人眯起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烟都忘了抽。

“也许有,也许没有?”A似乎不能理解B的解释。

“对!”

“为什么不事先在地图上把怪刷好,为什么非要等玩家进去再刷?”

“为了不死机!为了节省资源!”B不屑地说,“知道为什么我们上一个游戏卖不出去吗?人口负增长的哲学含义就是,当下的世界被大多数人否定了。一玩就死机的游戏,还会有玩家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至今我都无法形容那天下午,B这句话对我的震撼。作为一个游戏公司的老员工,我当然知道A犯的错误很可笑,我也完全同意B的做法。但这是我第一次将量子力学和我的工作联系起来——作为一个勉强的唯物主义者,我一直都无法很好地理解量子力学:一枚硬币是正面向上还是反面向上,怎么会是取决于我们的观测呢?

但是在我的老本行,网络游戏里这样的现象太普遍了。比如《维格纳的城堡》,一张地图上如果有50%的概率刷出怪物来,但是玩家没有进入地图之前,这个程序并不执行。那么,如果没有玩家进入,请问地图上有怪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是为了节省资源啊!毕竟主机的内存和CPU是有限的。没有刷开的地图,根本没有必要事先进行计算和设定啊!

我突然觉得脑子像被轰了一枪,一个惊人的念头就像子弹一样在我的脑袋里炸开——

那么这个宇宙呢?是不是也是因为,宇宙的场景太大了,程序员不能把全宇宙所有粒子的状态都计算出来?是不是宇宙也要节省它的主机资源?而且,这是毫不必要的啊!我们要看哪个,它就计算哪个不就得了吗?

第二天,我真的去爬塔了。

梯子是由直径三四厘米的铁管做的,摸上去、踩上去都有点滑。我抬头向上望,梯子90度垂直于地面,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几乎望不到顶,像一座天梯。我心里有点发怵。人的胆量和男人的发量是一样的,都是年纪越大就越少。

“没事,哥!上吧!”工人在底下说,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怂恿眼色。

于是我开始手脚交替向上爬。每一级的间距大概半米,所以还是有些费力。爬了大约十几米后,我低头看了看工人,他已经变成米粒大小。又爬了十几米,我再往下看就已经看不到他了。虽然他看上去不像坏人,但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毕竟假好人比真坏人可怕多了。

人们总说人性复杂,其实是太自大的说法。复杂的从来不是人性,而是宇宙的本质,是自由意志和生物规律的永恒抗衡。

这时,一个还在上面施工的工人看到了我,说:“哇!你胆子挺大!”

我说:“我就试试。”说完我就不再多想,继续往上爬。超过这个工人之后,其实已经差不多到了中途,我的手臂和大腿明显有点酸了,动作变得机械化。我又开始胡思乱想:

“与机械唯物主义相反的,是客观唯心主义。假如前面有一张梯子,爬还是不爬?假如有人递给我一根烟,抽还是不抽?到底是我的生物性,是物理规律促使我做出选择,还是我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违背我的生物性呢?我们的意识究竟是先于物质,还是物质作用的结果……”

想到这里——也许是有个梯级间距比较小,我的左脚突然踢到了梯子,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下意识地两手抓紧,赶忙集中精神,也不敢再四处张望。当然,我也害怕向下望一眼,我就不敢爬了。

我手心里全是汗。

A似乎恍然大悟,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辛辛苦苦写的代码?”B冷笑一声,“你这个搞法,再有多少计算资源都能给你耗尽了,知道不?每格地图都在占用内存和CPU时间,彼此作用起来,计算量是指数上升的,怪不得你每次都死机。”

“不是,你说的我已经明白。我不明白的是……”A顿了顿,生怕自己问的问题太蠢,“我们是一款网络游戏,玩家是多过一个人的。那究竟谁的进入才算是进入?谁打开地图我才需要启动计算呢?谁看到才算是被看到呢?比如说,一只猫打开了地图,这算观测吗?”

B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首先,NPC(非玩家角色)你是不用管的,代码里给他们起的名字也都是A啦B啦C啦这种无关紧要的代号。但是玩家不一样。只有当观测者是有意识的,是玩家,你才需要启动计算。对于《维格纳的城堡》这样的多玩家游戏呢……”

B俯下身,指了指屏幕上的城堡,“地图里有没有怪物,是需要玩家自己爬上去城堡,去获得地图信息的。也就是说,对于每一个玩家来说,整个地图的答案只有一个,他才是一切信息的终端。别的玩家有没有观测到,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他自己有没有得到信息。每一个玩家都是一个独立的副本。明白了吗?”

A又习惯性地张开了嘴。B已经失去了耐心,把手里的文件卷成棍子,往A头上打去:“行啦!炒鸡蛋我都教给你了,你还在问母鸡是怎么下的蛋!赶快把代码改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爬到了塔顶。

这是个用很多根铁管子铺成的平台,每根管子间隔五厘米,平台的四周也有铁管围成的栏杆,大概一米多高。我几乎是匍匐着爬上平台的,心稍微定了定,但是手脚都在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我喘了喘气,才稍微定定神,站起来看看四周。

我先往公司方向看去,哇!八层楼高的工业大厦,窗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脑袋,一个个都在看着我。估计是因为午饭后,百无聊赖之中有人发现一个穿着衬衫西裤的上班族正在爬高塔,于是所有人都跑到窗户边上看热闹。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趴窗户上的人当中有没有A和B,或者其他的CDEFG……每张脸都仿佛只是一个像素般大小。

我笨拙地模仿电影里的英雄形象,朝下对着工业大厦挥了挥手,还努力挤出一个最大的笑容。

然后,我转头往西边看去——天哪!那估计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了。草地的尽头,是岛西面的海峡,像一条银色的大皮带一样,从海面上蜿蜒过来。海峡对面是辽阔的热带湿地和雨林,再往远处去就是一片很大的耕地,整整齐齐地划分成许多的小格子,格子连着格子,一直连接到最远处的阴天灰云。我第一次感到作为理工生的词穷,我完全无法用语言描绘当时的美。只记得,这壮丽的景色让我胸口一阵阵痉挛,喘不过气,眼泪也一直在眼圈里打转。原来人们说“动人的景色”是真的。

十几分钟后,我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想拿烟,才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过烟了。顿时有点后悔上来之前没有先跟那个工人要一根。

我只好回到梯子旁边,准备往下爬。但我只望了一眼地面,立即又感到一阵心慌,像是胸口突然被塞进了一把盐,齁得难受。恐惧是一种突发的不治之症,它的产生和消失毫无预兆,让人一下子就意志失控。从五六十米处向下望,霎时我像是做梦一般,仿佛看得见自己从塔尖的平台一跃而下。我想要停止这种想象。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多想,想多了,冲动就像是尿意,一旦开启了就很难自制。

“跳下去!”一个声音在我脑中炸裂。

“跳——下——去!”那个声音重复着。

每一个玩家在面对生死时都以为游戏程序站在他这一边,正如每一个人都以为上帝站在他这一边一样。我站在梯子的最顶端,呆呆望着底下,既像活的又像死的,仿佛望着一种无名的虚空。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不该听从这自由意志的召唤……

(金笔奖由艺苑公司主办,书籍理事会为伙伴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