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爬得老高,他还在地上。蜷缩在加油站的一角,望着天空。

汽油的味道早闻成一种习惯,有人说那其实也是毒品,毒久了就上瘾。

有些事情确实如是。

无趣的日子像冬眠许久的蛇,没办法醒来,也不愿醒来。

突然,一辆蓝色的汽车从大街弯了进来。车头灯反射着车身晦涩的蓝色,在加油岛边上停下。他振奋了起来,仿佛在黑暗天地里出现了光明使者,迅速地扑了过去,企图抓住那股蓝,就怕它稍纵即逝。

曾经以为抓住的那蓝色海潮,直到今天,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里面泅泳的姿态。

铺天盖地的蓝啊,在里面鼓噪着,呐喊着,拼命地朝前涌去,仿佛希望的光就在不远处。

是谁说的,要争取某种所谓的平等权益就须要斗争,斗个你死我活,才能得到最大的胜利。说话的人哗啦哗啦地从嘴巴里吐出很多伟大的言论,都头头是道。听的人就像瘾君子,浑身甘甜着,身体飘飘然起来。吸一次回来,家人的嘴脸就显得异常惹人讨厌。外面轰轰烈烈的日子才是自己的,那叫人生无悔。

我们不是龟缩者,我们是时代发言人。一场场的游行浩浩荡荡地在大街上展开,显示着决心和力量。我们突然变成了明星和偶像,被报章追踪报道着,被一群群小妹妹簇拥着。真喜欢这种感觉,一夜成名,风头无两。

“喊口号就喊口号,做乜去商铺捣乱,人哋做生意的,又没得罪你,砸人哋的铺头,还把事主打伤,这叫为非作歹!”话语沿着洗碗水从厨房哗啦哗流出,阿妈的声音有几分刺耳。没知识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被人欺压到头上还在那里自求菩萨保佑,平安就好。井底蛙看不到外面的天,我们是敲醒的人。

完全脱离“家”又有些难处,毕竟还需要温饱,家里的白饭没有配菜都有股香味,我们正需要能量补充啊!

车主把车匙递了给他就转身走进便利店,正眼也没有瞧过来。真那么卑微吗?他没介意,摸着车身的蓝色,肾上腺素又慢慢飙升……

“没关系的,失败了就走,到能庇护你们的地方去继续追求理想,那里地大物博,人人都生活在公平公正的社会里。大家地位一样,没有谁欺负谁,谁欺压谁。人是真正地活着,有尊严和价值。”游说的人同样哗啦哗啦,听起来就是和阿妈不同。

海潮是如何突然销声匿迹地退走的,谁也没有说一声,人断崖式地以极快的速度离散。剩下的只是他们这一堆海草。

一定得走,没有选择的余地。阿妈把橱柜里的那几件毛衣拖出来,塞在行李箱里。

“你谂清楚了,去了就没有回头路!”

“放心啦,我在那边生活会过得很好的,肯定比这里好上几百倍。等我安定下来就接你和阿爸过去,我们一起过过红毛人的日子。”

“去嗰边真的有人接应,有冇呃人?”

“阿超他们都过去了,去了有很多人会罩住我们。”其实结果是不是这样都是未知数,但人要相信美好。

“鬼佬的话你也信到十足?”阿妈摇头,转身从厨房里拿出一包鸡仔饼,“你最钟意吃,带去。”

“那边……乜野都有。”眼睛突然刺激着,湿湿濡濡。

“莫名其妙就走,我只有你一粒仔……”母亲哽咽着,场面有些生离死别。

“没事的,你放心。”他想安慰母亲,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着。

“记得……以后要天天视像。”

“到时不要说我烦你就好。”他故作轻松地掩饰波动的情绪。

“衰仔!”母亲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又是埋怨又是不舍。

望着阿妈回避似的入房,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一股凄凉升上来。这个家,原来不只吃饭睡觉,它还有一种情感牵扯,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

但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当飞机在他乡落地,阿超果然在机场守候。才不过两个星期的功夫,人怎么全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心里打了个呃,不敢多问。阿超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回自己居住的地下室,房间阴影暗暗的,只有小半个窗口露出地面,看得见汽车在喷黑烟。

“其他人呢?”他小心翼翼地追问,对原先的设想早打了个折。

“不知道……来了就各自散了。”阿超落寞地把自己蜷进被盖里,“我暂时在一家中餐厅做打杂,兼送外卖。”

大学生,还是建筑系的,须要去做这么低下的工作吗?喔,不过他说是暂时的,会罩住他们的人还没出现?

“休息一两天你也要出去找工作,分担一下这里的负担。”

找工作?人生地不熟的。他发现自己不断地在碰钉子,没有人在意他们曾经怀抱的伟大理想,只会把他们当下等人对待。好工作轮不到他们。他好不容易才在油站找到为车子添油的工作。这种工作,不需要学历,流动性很大,谁看你不顺眼就滚蛋。

阿妈没说错,鬼佬的话不可信,全被骗了,流落在异地他乡,有家回不去,茫然不知所措。就像地下室墙壁上的霉菌,苟延残喘着。很想改变命运,却又力不从心。

连一份打油员的工作他也谨慎地应付着,就怕失去了想再找一份都难。

每天看着车子进进出出,他都在祈祷,盼望有神迹出现,把他从这个地狱引领到天堂。

尤其是看到蓝色的车子,让他感觉那股海潮始终存在着,又出现了,正打算承载他在波涛里浮沉,继续喊出愤慨激昂的口号。

当他还在幻想着的时候,车主已经从便利店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个袋子,里面装了一些酒和零食。

对方走近他,接过钥匙顺手把小费塞到他手里,施舍到此为止,没有幻象。他哈着腰连声谢谢,卑微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蓝色的车子呼啸一声弯走了,消失在宁静的大街上。

潮退了,人落在原地,全身湿漉的是汗水。

手机响着,信息进来。

衰仔,做乜仲唔视像,你还好吗?

注:某些对白用的是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