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发来简讯告诉我,整个10月你和太太在北海道自驾游时,我们恰好也预订了直飞九州福冈的机票,并拟好10天的彳亍之旅。人生海海,步入晚年,你我竟意趣横生地有了一趟“前赴后继”“南北相宜”的两不见。嗯,纵然垂垂老矣,我们还是喜欢在旅路上,自由自在地徜徉漫步。
你分享了从名古屋港乘搭渡船,经过仙台去到北海道的苫小牧港,展开了疫情后国境之内的自驾游。你说,有时你们就睡在车外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度过毕生难忘的一夜。半夜里,透过营帐上窄窄的缝隙,你们看到了天上闪烁的繁星。有时你们就在路旁的野地里,拉开两张折叠式的小椅子,慢慢品尝一顿夹杂着野草与花香的简易晚餐。而我发觉,就是在这一段国境之北的旅游路上,你不再像过去那样的“机不释手”,急不及待地在脸书上给友人频发一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短视频,那曾经是你的日常作息。
真高兴你终究选择了贴近土地,眺望远山,倾听鸟鸣,亲吻花香。在暮色苍茫的落日余晖里,你终于实现了陪老伴达成了一个美丽的愿望:走一次南北和东西横贯北海道的旅程。其实,不管有没有手机或视频干扰的日子,青山下的潺潺溪流,依然处变不惊地向前流淌而去……
我言秋日胜春朝
我猜想,当年你在北九州大学念书时,既然专攻的是汉语,肯定会知晓刘禹锡那篇千古传诵的名作《陋室铭》,对他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或许心有戚戚焉吧?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也很喜欢他写的《秋词二首》,其一的这两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更是令我感同身受。确实如此啊,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骚人墨客,都难免会悲叹秋天的萧瑟寂寥,而诗人却说秋天远远胜过春天的早晨。抬头望,秋日晴空万里,一只仙鹤排开了云层,轻快自在地扶摇直上,更引发诗人的盈盈诗情,好像也直飞上了云霄。你应该会喜欢他如此畅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吧?
已近古稀之龄的老伴和我,很认同诗人所言的“秋日胜春朝”,尤其在经历了三年的疫情困扰之后,我们两人的脚力都已大不如前,还能再次欣然无忧地翩然登机,放眼晴空排云之上,自是庆幸自己生活的国度,既无战火频仍,亦无骚乱不断。这一趟自助游,飞抵福冈机场后,打算只在博多逗留一晚,就南下到熊本一睹修复后的熊本城,倘若尚有余暇,再过去千年温泉古镇武雄逛逛,泡泡温泉。不晓得当年在九州念书的你,是否也去过武雄。或许,长崎的大浦天主教堂,以及那些隐藏在天草地区的各个寂静村落里,充满历史意义的小教堂更吸引你吧!
在紧邻博多站外的酒店寄放了行李后,原本打算乘地铁到附近的圣福寺看看。结果却机缘巧合,“误入歧途”地先到访了位于祇园站大路旁、据说是弘法大师空海所创建的东长寺。对于空海大师,即便是天主教徒的你,或也不会感到陌生吧。公元804年,31岁的空海入唐,就教于长安青龙寺僧惠果,习得真言密宗佛法,后来成为日本真言宗的创始人。806年,33岁的空海返回日本,在博多登陆后,创建了佛寺,取名东长目寺(以便密宗长期东传)。它是日本第一座密宗佛教寺院的圣地,在多次战火中一再被毁,仅存一栋建筑。后来在江户时代,受到福冈藩主黑田家的奉献,成为黑田家的家族寺院,修建各种殿堂,捐献寺院领地300石和15万坪的山林。如今院内的墓地里,还能见到黑田家第二代忠幸、第三代光幸、第八代晴高的坟墓。
踩着细细的沙砾步道,我们正打算在看似新建的五重塔前拍照时,一位短发俊俏、个子娇小的年轻女士刚好走过,她笑容可掬地说可以帮我们“立此存照”。聊开后,才知道她是来自曼谷的游客,此趟是陪老母亲和先生,带着小孩一同前来九州游览。她笑说,老母亲和先生总是和她“若即若离”,有时甚至还“各走各路”,不像我们悠游慢步、联袂同行。听说我们来自岛国狮城,更乐开怀地说我们可是好邻居喔!自我介绍名叫媧(wa)的她,还说今年虽然是暖秋,但昨天她们在由布院游玩时,那儿已是“枫叶色递变,颜值胜春朝”了;她还热情地说如果到曼谷游玩,一定要联络她,让她好好接待,尽地主之谊。
抬头望,东长寺里那株绿意盎然的苍天老树,似乎正对着蓝天开怀大笑。我们则由衷感激这位来自邻国的“女娲”,要不是她分享了枫红的最新信息,很可能就会和由布院的枫姿美景,缘悭一面了。其实,之前抵达博多站后,在换取JR山阳、山阴和北九州铁路周游券时,就被告知隔天的“由布院の森”绿色特急专列,座位早已被预订一空。尽管如此,南下熊本后,不该错失良机,嗯,如果经由久留米过去由布院,赏枫之路,应该还是走得成吧……
曲径通幽咏歌诗
到了熊本后,卸下行李,乘路面电车,不一会儿就来到市役所门前站。下了车过了斑马线,信步走入市役所大厅。友善的门卫听我们说想登楼眺望熊本城,立即指引我们搭电梯上14楼的展望大厅,还说在那里就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巍峨的熊本城。只不过,之前突如其来的一阵骤雨狂风,夹杂着触目惊心的闪电和雷鸣,让站在玻璃窗前的我们顿感那修复后的熊本城,好像蒙上了一层劫后余生的瑟缩秋意。城墙之内,有几棵银杏树的叶子,已经焕发金秋的色泽。
雨过天晴,沿着濡湿细长的行人步道,终于来到久违的熊本城的大门前。记得村上春树在《假如真有时光机》一书中,写他独自在熊本旅行的五天里,邂逅了数不清的熊本熊,想要找个没有熊本熊的风景,竟成了一件难上加难的事。他感慨万千地说道:“想象没有熊本熊的熊本县,可能比想象没有金枪鱼和绿芥末的寿司店,还要困难。”
其实,在博多的街头巷尾,也能看到小黑熊的踪影。当然,相较而言,如今已无当年村上先生所描述的盛况逼人:“海报上也好,招牌上也好,宣传册上也好,矿泉水上也罢,点心盒上也罢,巴士和市营电车的车身上也罢,皮包上也罢,汗衫上也罢,种种东西、各个角落都有熊本熊展露的尊容。”小黑熊虽然可爱,但村上先生认为过分的宣传,让他有“一种吃得过头有些腻的感觉”。幸好那毕竟是他好几年前写的文章,如今踏入熊本城广袤的园地里,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夹道欢迎的小黑熊塑像,倒是看到有一两处在大地震后,刻意保留下来的废墙颓壁,裂痕清晰、严重扭曲,似乎还在嗫嚅着修复古城墙,确实是一条艰辛之路。
然则,在熊本市的一日游踪里,最难忘的是在水前寺成趣园里,意外地看到熊本和歌诗人宗不旱(そうふかん)的歌碑。短短的诗句,浓缩并道尽了这位“放浪诗人”晚年的感恩和感悟:“ふるさとになほ身をよする家ありて春辺を居れば鶯の鳴く”。诗歌的大意如下:
乡音绕耳畔,宾至更如归。
春芳满庭轩,莺啼舞枝头。
这位特立独行、本名光一郎的鬼才流浪诗人,1884年的5月中出生于熊本市上鸟町。据说,他从小性格刚烈,学习态度恶劣,曾被学校开除,后转学到西南学院就读。毕业之后,曾在一所小学担任代课老师,后来进入熊本医学院学习,但并没有顺利当上医生。倏地,想起自己当年国民服役后,在正式踏进入职场前,也曾在汤申路一所名叫李国专小学里,当过好几个星期的代课老师。记得放学时,有小朋友走出黄墙红瓦的课室,特地在校门口等着向我鞠躬行礼后,才开开心心地牵着妈妈的手回家去。如今这所小山丘下的小学校,已经改建为李亚妹安老院。至于宗不旱,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家乡熊本,搬到繁华的东京寻找他的新生活去了。
离开家乡的宗不旱,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去,通过阅读文学作品,他终于走上歌诗创作之路。除了热爱诵读《万叶集》里的古诗,在10年的岁月里,他还游历了韩国、中国和台湾各地。他熟悉陶渊明、杜甫、李白、白居易等中国诗人的诗作,并在踟蹰浪游的途中,学习和掌握了制作砚台的技艺。回国后,一生孤寡清高、放浪不羁的诗人,继续浪游各地,并在一些短歌与和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他的呕心之作。嗯,我不肯定你在北九州念书时,是否也有读过这位流浪诗人的和歌或短歌,毕竟你修读的是汉语。
据说,晚年孤独贫困的诗人宗不旱,身无分文地回到故乡时,友人曾热情地为他接风洗尘,铺被暖身,令他心存万分感激,于是写下这首感激友人的和歌。但他还是喜欢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继续浪迹天涯。传闻在1944年5月的下旬,当他离开阿苏市牧温泉(达磨温泉)的旅馆后,从此就失去了踪影。同年9月,有侍酒师在仓岳山脚水边发现了一具尸体,直到20多年后才确认那就是诗人宗不旱的尸体。
漫步水前寺成趣园里,处处绿草如茵,苍松苍劲翠绿,池里游鱼戏水,更有假山绝妙的搭配,景致愈显优雅脱俗。占地约7万平方米的园林,池水清澈见底,终年水源不涸,源头是自阿苏山引来的流水。站在古朴无华、弓背凸起的小石桥上,犹记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二》有这样的两句:“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哦,不远处那个绿色的小山丘,宛如一座迷你型的富士山,堪称引人入胜。
松风轻送,小山丘正默默地与我对视。许是相看两不厌,竟有灵犀一点通,感觉小山丘也好,浪游者也罢,兴许大家都不无感叹,如果宗不旱人生的最后落脚处,不是在仓岳山脚下,而是在水前寺成趣园里,且在出水神社里有了片刻的逗留,虔诚地感恩祈福,再喝上一口清冽甘美的“长寿之水”,也许我们就能读到他更多舒心畅意的诗作了。
另辟蹊径赏枫去
一大早起床后,顺利搭上从熊本到久留米的新干线,可没想到在久留米转乘“由布院行”的列车时,两列自由席的车厢里,根本就座无虚席了。看来枫红递变的信息,早已人人皆知,只有我这老头子是后知后觉。既然如此,何不入乡随俗地学其乘客那样,一路潇洒地站到由布院去吧。嗯,有一对看来比我们还年迈的洋人夫妇,也像我们和几个小伙子那样,移步走到车厢间的衔接通道,在两小时车程的晃动中,默默等待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列车进入青山环绕的乡间车站时 ,我就觉得人生踌躇与踟蹰的步履,就像挤在列车窄窄的过道里,大家其实又有何差异?远离家乡熊本,到东京探寻人生新旅的诗人,当年是否也有类似的觉悟呢?
抵达由布院,走出车站,发觉这个温泉镇确有其迷人之处。高山环绕的街肆,虽然游人如织,但有山风轻轻吹送,身心觉得格外顺畅。循着大路走了一段人车并行的喧嚣步道,来到了人力车总店的门前后,决定此行须另辟蹊径,才能悠游漫步,才能渐入佳境,感受山明水秀。于是,干脆把远方高耸入云的由布岳,当成“行之坐标”,先从大道拐入右边平行的汤之平街道。抵达中央儿童公园后,再次右拐后,沿着公园篱笆外的小路,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一座小桥前。阳光洒落桥头,柱子上写的是“由布见桥”,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之喜。
朝前望去,由布岳与我,恰好处于“相看两不厌”,框入一个“数树深红出浅黄”的佳境。
伫立由布见桥上,一条浅浅清溪,从远处的山峦朝我们流淌而来,就如歌诗雅韵般吟咏不辍地流过了桥下,流向了更遥远、更广袤的乡野阡陌。远天白云皑皑,青山逶迤不语,但侧耳倾听,树上虫鸣唧唧,每一片叶子正酝酿着另一次夏秋的嬗递。
古今中外的诗人歌者,总是难忘山明水净时,莫非大家的心头上总难免会有——“时不我待”和“逝者如斯”的两不厌和两不怨。而我,当然也不例外,正因此,回来之后,想起在龟之井别庄附近邂逅的那条净水潺潺,总是让我念念不忘。至于金麟湖畔,那些嘈杂的人声赘语,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