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功能在于让我们学会承受必将来临的死亡。”——哈罗德·布鲁姆《诗人与诗歌》
临近岁末的日子,整理柜子时,看到一张旧CD,是当年买的电影配乐原声碟《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Sound Track: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部40年前的影片名字,香港好像是把它译为《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台湾则译为《战俘》。影片讲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设置在印尼俘虏营管理英军战俘所衍生出的问题。剧情除了触及反战和同性恋课题,也探讨日本与西方的信仰及宗教文化差异所引发的冲突。坂本龙一是剧中的角色之一,但并非主角。
光碟里4分34秒的第一首乐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坂本龙一的心血结晶。款款乐音,轻柔传入耳里,更让人想起他的新书《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这本书可说是他人生最后的告白。2014年他被诊断罹患口咽癌,经治疗后病情有所缓解,但2020年的12月,医生发觉癌细胞已经转移。去年初春的3月28日,坂本先生在东京挥别了病魔,离开了他精彩的人生舞台,带着令人难忘的音符,走上一条“新生之路”。
我记得,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说过,在他面临危险以及来势凶猛的疾病时,他常常大声地为自己朗诵诗歌,或在心中默念它们,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当然,如此感人率真的告白,还是得有个先决条件——我们必须一息尚存,才能有余裕的时间朗诵或默念诗句,或弹奏出最后的乐章。倘若是骤然猝死,比如,就在办公桌前,就在上班途中,就在电玩桌前,抑或是在机舱里、火车里、游轮甲板上,那么,那首原本想要朗诵或默念的歌诗,终究只能化为一缕升腾飘渺的轻烟,随风飘散而去。
生命如若骤逝,会否辜负了许多诗人歌者的期盼呢?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认为,诗歌能够代替昔日的宗教信仰,使人们获得心灵上的满足,从而赋予生活以美学观照及秩序。不少诗人也始终认定,他们的使命并非为了在文本终结处,努力创建一座意义非凡的殿堂,而是为读者铺就一条能通往意义之都的逶迤之路。惟其如此,诗歌才能为读者提供一次次饶有意义的创造过程,他们才能在阅读中真正体验到创造的乐趣,而不是恒久的处于被动的灌输和说教。只不过,倘若我们尚未经历这个美妙又富挑战性的过程就突然撒手人寰,肯定是人生一大憾事。
吴明益在他的新书《海风酒店》第五章/第一篇《消亡》里,借巨人对死去的孪生哥哥Dnamay的思念,有一段令人动容的描述和反思:“对死的长期哀伤是人类变得和其他动物不完全相同的理由。它让活着变得犹豫、踯躅、充满牵挂。有时候人怕的是消亡,而不是死亡……消亡不一定跟随死亡之后,有时也可能来得比死亡早。那些失去存活动力的生命,会觉得语言无用、文字无用、记忆无用,消亡便近在眼前了。”这些话语,让我想起了晚年病中的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死亡对他其实并不可怕,他忧心的应该是创作心力与动能的消亡吧?1894年的元月,他抱病创作了一生中的最后一幅画作《富士越龙》,三个月后,90岁的老画家在浅草天町遍照院的家中与世长辞。哦,今年正好是龙年,能够生龙活虎的继续未尽的事务,当然令人有所期待。
然则,那些我们读过的古今中外的诗歌,总该能疗愈悲伤无助的心绪与魂灵,愈合那日渐阴翳模糊的伤痕吧? 比如像李白,他的《拟古十二首·其九》,就有极深刻的憬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英国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和家人游访佛罗伦斯时,也曾经写下著名的十九行诗《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据说,这首诗写于1951年,正好是他父亲罹患咽喉癌的病危期间,诗中有“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的叠句,重复出现在每一节的末尾,令人读来颇感震撼。但我无法确知,当布鲁姆病魔缠身时,他所默念的是否就是托马斯的这首诗,是每节末尾的那一句,还是既是标题也是全诗的第一句“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嗯,布鲁姆活到89岁才离开人世,是因为他有朗诵或默念诗歌的坚持吗?坦承的说,我更喜欢的是艾米莉·狄金森写的《如果我死了》,那句句率性直白的诗行,让我记得华莱士·史蒂文斯不仅是个著名的诗人,还是个事业有成的保险业商人……
如果我死了,
你应该活下去,
时间应该汩汩流逝,
晨光应该闪亮绽放,
正午也应灼烧,
一如昔日往常;
如果鸟儿这么早筑巢,
蜜蜂也正忙碌着,——
人们可以选择离去
从当下的企业!
知道股票能坚挺是件好事
当我们和雏菊躺在一起,
商业将会继续,
交易也会如火如荼。
它使离别变得安宁
让魂灵安详平静,
那位先生如此生气勃勃
统筹指挥着欢愉的买卖!
如此一想,耳畔好像又听到远方的桥下,流水向前缓缓潺潺而去的声音,但水声其实已经越来越细,或许,就像布鲁姆心中默念的歌诗,终究会腆默无声……脑际的深处,好像经常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像,是那条从甘榜后山上流淌而下的小溪流。其实,所谓的后山,不过是邻人嘴里常说的甘榜最尾端的一座小丘罢了,绝不是《海风酒店》里小女孩秀子和小男孩都砮,相遇相识于山洞深邃、溪流绵延的那种大山。但每到中元节庆赞普度时,新荣华兴潮州戏班,就会在小丘前的那块沙地上,紧挨着溪流之畔搭起一个引人注目的大戏台。接下来的好几天,震天价响的潮州锣鼓声,就会随风传遍整个甘榜,最后又会随夜风转回到灯火璀璨的戏台上。
儿时的我,好像从没越过那座小丘,因为大人曾一再警告小孩子,不要任意爬过那个小山头,那里盘踞了人死后不散的魂魄。升上中学后,终于探知小山头的另一头,其实就是一所医院,如果再朝前往下走,就会去到另一个也有杂货店的小乡村。二哥说过,他有个好友的母亲,就在那医院里头当了几十年的阿妈(打扫清洁工),各种各样的死人,她早就见怪不怪,更不曾失魂落魄。哦,她活到了90多岁,才驾返瑶池。
回想起来,总觉得,我小一同学父亲开的那间杂货店,地理位置颇为诡异奇特,是不是特地请风水师选址开店,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后山上的涓涓溪流,来到地势较高的杂货店门前,就自动做了一个90度的大拐弯,然后变成一条大水沟,朝着村里直奔而来。依稀记得,母亲好像说过,其实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水沟两旁斜斜铺上的水泥板块,是后来才特地修筑出来的,说是为了让垃圾和杂物能更畅通无阻,不会造成雨天泛滥。如此说来,往昔不少人家门前,曾有浊水浑溪缓缓流淌,但这种并不诗情画意的想象,只在我脑际一闪而过。而更为真实的景象是,水沟两旁鳞次栉比的亚答屋和锌板屋,每到中元节时,家家户户的小孩就会引颈盼望着一出出好戏能早点开锣。
早在日落之前,机灵的小朋友就会不约而同地从家中扛起小板凳,来到戏台前争相霸位。那些比较顽皮大胆的,还会悄悄溜到戏台后面,偷看生旦净丑在斜阳暮色里浓妆艳抹,然后兴奋地跑回去告诉家人,他们已经看过那些帝皇将相和才子佳人的真实模样,他们的脸上也有讨人厌的青春痘和老人斑。而看完戏后、拖着小板凳的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有了自己的感悟。每一出戏里“该死”的角色,不管是貌若天仙的佳人,中了状元的才子,心狠手辣的奸臣,抑或是无足轻重的丫鬟或小兵,最终还是会死在那“该死”的戏台上,这其实全看剧情戏里的需要和安排。但在观众稍不留神时,他们倏地又会跑回后台,若无其事地和尚未登场的戏子,“死而复生”地谈笑风生。嗯,难怪老师会对我们感叹的说,戏如人生,生死有命。
最近看的那部韩剧《死期将至》(Death’s Game),据说是改编自韩国网络漫画《我死了又死》。剧中男主角崔怡在,是个毕业自名牌大学的青年才俊,踏入社会七年后仍找不到正职工作,又被友人诱骗而欠了一身债。他只能靠打零工勉强还债,后误以为女友已另结富二代新欢,彻底失去生存意志的他,选择终结反复被挫败的人生。因为把死亡想得太简单,他死后被地狱冥使判处得经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惩罚”,要让他好好体悟死亡既不是低贱的选择,更不是一切的终点。每一次的死亡之后,崔怡在虽然又会重生,但在同一世的“死而复生”中,他必须不停地变成其他人,如财阀家的小儿子,被霸凌的高中生,帅气的模特儿,甚至是哭闹的小婴孩。总之,“重生”的他经历了以前难以想象的生活,但每个他所转身附体的“新人”却很快又会死去。演这部戏也真不容易,好像是得死12次喔!
其实,我想说的并非关于“死而复生”的事,而是人在死生别离的路上,总该会有一些依稀朦胧的记忆吧?比如,想起了儿时住的小小甘榜,竟然就有三间杂货店,而小学同班同学他家就经营当中的一间。没记错的话,同学姓林,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贵水”。念一年级和二年级时,他的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名,这让母亲对他刮目相看,常提醒我要更加倍努力,向他看齐。猜想他父亲疼惜儿子,视他宝贵如水,而水能生财,能带给他们家杂货店的生意,蒸蒸日上,财源滚滚。可惜他父亲嗜酒如命又豪赌成性,还在外头养了个也是好赌的小老婆,结果那原本可以生财有道的杂货店,最终走上了关门大吉的厄运。他们家搬迁到别处后,同学也转读他校,失去了音讯。回想起来,每当大雨滂沱时,修筑过的那条水沟仍会水满为患,泛滥成灾。嗯,最近好像不少地方,也出现了积水成灾、举步维艰的迹象。
犹记每次雨歇之后,家家户户都得抓紧时间,赶紧把水患带来的污泥和垃圾,逐一清除涤去,否则连家中和左邻右舍供奉的神明,说不准也会皱起眉头。那一刻,死神和病魔是否也藏在某个犄角旮旯,蠢蠢欲动,就不得而知了。但我仍记得,在那个艳阳高照、无风无雨的中午,当我从学校赶回家中时,来到甘榜排屋转角处的那间杂货店门前时,恰好和从事殡葬礼仪的老亲戚五叔,撞了个正着。瞅了我一眼后,他轻叹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你爸刚刚走了!”
回想起来,父亲当年罹患的是食道癌,不是咽喉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