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失忆，囤积与重复，沟通的杂讯和不存在的物种，如此形塑常人无法进入的世界。过去一年，凌明玉和邱怡青分别出版《此处收不到讯号》和《蜂鸟的火种》，书写忧郁、失智症、思觉失调或亚斯伯格综合征等疾病，而且相互交织；将两部小说相互对照，俨然疾病拼盘。为何那么写？以虚构小说观照现实有何目的？记者与两人展开对谈，一同剖析，了解创作者、患者与长期照护者的心路历程。
《此处收不到讯号》写忧郁的儿子、渐渐失忆的父亲和失智的奶奶；《蜂鸟的火种》则描绘思觉失调和亚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如蜂鸟般沉寂蛰伏的生命状态，陷入困顿的失婚女性与两人相互取暖，度过漫长而光亮的冬眠。疾病缠绕与亲情的羁绊，是两部小说的共同母题，也是台湾作家邱怡青和凌明玉从生活中淬炼日久的题材。
患者不同的个性光谱
邱怡青有两名相识超过十年的朋友，都是亚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即便如此，两人一男一女，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个性光谱。常年近身相处，她观察到他们生活的每个部分都像在打关卡，如何面对工作，回应周遭世界，趋近社会化，日常活动往往成为艰巨挑战。《蜂鸟的火种》的笔法相对细腻，节奏亦步亦趋，就是为了细致铺述，将疾病的标签或污名徐徐去除，流露出个体的生命历程。
小说中除了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的恒，还有思觉失调患者文时。邱怡青说：“许多人对思觉失调患者有偏见，认为他们一定带有攻击性，但也有一群沉默患者，每天只是受困在幻觉里。”她在《蜂鸟的火种》中想刻画的就是这种类型。
看大量纪录片“进补”
凌明玉则在第三本长篇小说《此处收不到讯号》中尝试创新和自我挑战，不仅作为医疗小说处理了失智症和忧郁症，也提到互联网诈骗和疫情，节奏明快，紧随时事脉搏，笔法如她所言是“以毒攻毒”。长久失业的忧郁症患者小任，成为失智奶奶的长期照护者，暂且为“鲁蛇窘境”找到了出口。母亲角色的缺席，与高知分子父亲的隔阂，看似情节所需为角色设下的重重关卡，其实也是社会常态。
在邱怡青看来，迄今为止，心理疾病患者、亲属或照顾者普遍还是难以启齿，但若是肠燥症（肠易激综合征），人们并不会将它和患者本身画上等号。也许是因为，心理疾病往往以极端面貌出现在公共视野中。除了观察身边的例子，以纪录片“进补”也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为了写出小说，邱怡青和凌明玉两人都看了大量纪录片。
自己也是失智症长照者的凌明玉说：“有时非常沮丧地看了一整天的纪录片，哭得乱七八糟，但最后写进小说的可能只有一段。”在她看来，失智症是永远在走下坡的病，不会有痊愈的一天，长照者不会得到鼓励，只能等待一个忽然被记得的瞬间，才能觉得一切陪伴和努力值得。
邱怡青则认为，患者在疾病症状以外，一定还有一些自我，又或如亚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因为疾病，反倒个性真诚纯真，不会说谎。书写时，她就想从这个角度，体现疾病淬炼出他们个性中珍贵的部分。“一般偏颇或刻板的角度，像是怪胎，或外星球来的人，这样的印象已经够了。”
失智症、囤积癖和忧郁症，这些字眼经常在新闻中浮现，对公众而言毫不陌生，但若只是片面印象，所谓的提高意识有可能只是疾病的标签化。《此处收不到讯号》虽写医疗疾病，但凌明玉从人的本质切入，探讨活着意味着什么，丧失记忆或缺乏生产力，还能不能称作为人。
借用心理学家荣格的“家族排列”概念，可以想象两本小说世界的家庭排列现场，必然充满张力，但又互为依附和支撑。《蜂鸟的火种》写絮因为婚姻失败，和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的弟弟恒重新建立联系。实际上因为母亲与子女的关系疏离，而父亲角色缺席，絮对于弟弟一直如父如母。
敏感细腻注入希望
《此处收不到讯号》中家庭的原始图像，则是父与子的沟通杂讯，忧郁症患者与失智症患者世界的相互交错，一并谈到原生家庭的影响。凌明玉说，因为个人家庭经历，小时候便与父母分开，双方也另组家庭，自己一直像被遗忘的人。在她的小说中，“从家庭出走的人”也成为恒常的命题。有点像卡夫卡终其一生都在创作中处理和父亲的关系，她形容《此处收不到讯号》是写给父亲的小说，借由小说去发出叩问：为什么父亲如此对待子女？为什么不沟通？
在医疗题材的大伞下，包覆了原生家庭关系的层层脉络。
《蜂鸟的火种》其实得名于一场美丽的误会。小说写到一半前，邱怡青一直以为台湾有蜂鸟，后来才知道那是长喙天蛾，但这恰恰是幻觉的拟态。基于这场误会的切题，邱怡青于是“将错就错”，完成了这部小说。小说中，作为正常人的絮和思觉失调患者文时看到了同样的幻觉，仿佛终于理解了他的世界。
蜂鸟在碰上危险或威胁时，也会呈现冻结状态，维持最低机能。邱怡青认为，动物尚且有这个机能，而且仍未退化，但人类因为疾病等原因需要冻结和复原时，却未必能得到文明社会的允许。“人体本来就有很强的自愈力，精神也应该要有一段时间的自我修复，类似躺平状态，稍微脱离社会的要求和规范。”
她也提到，在南美洲原住民的传说里，是蜂鸟把火种带来人间。呼应《此处收不到讯号》中主角意外收养的猫，是穿梭在字里行间的轻盈意象，也是生的可能和希望。因此，在看似暗沉的课题中，两本小说依然敏感细腻地注入希望，期许为现实带来慰藉。
知多一点
思觉失调（Early Psychosis），是心智的异常状态，为精神病的早期。描述一个人与现实失去联系，属于精神分裂症的症状之一。但是出现思觉失调的症状，不一定是精神分裂症。也就是说，一个人可能在不是精神分裂症的情况下经历思觉失调的症状。
亚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简称AS），是广泛性发展障碍（PDD）中的一种综合征，属于自闭症谱系障碍（ASD）。其重要特征是社交与非言语交际障碍，同时伴随着兴趣狭隘及重复特定行为，但相较于其他自闭症谱系，仍保有语言及认知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