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峰拖着疲惫的身心下班。一回到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沙发一坐顺手从身旁的小冰箱抓出一罐冰凉的啤酒,打开电视。

今天在公司又因一点小错,老板给他脸色,令他很是不快。回家路上就在考虑是不是时候辞掉公作,各种思绪涌上心头,正值四十多岁,面临中年危机,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如果不工作就得过比较节约的日子。

妻子幼珍下班回家,看他衣服不换躺在沙发,桌上歪着两罐啤酒,猜想子峰又是工作遇到什么不如意,走过去叫醒他,催他赶紧去洗澡,自己马上准备晚饭。子峰心里感激妻子的体贴,轻轻抱了抱幼珍,对她笑了笑。

过一阵子,孩子们也陆续回家,洗漱完毕,晚餐煮好,一家子围坐吃饭,平时孩子们总会叽叽喳喳,今天却异常安静,幼珍煮了子峰爱吃的莲藕汤,也默许他多喝一罐啤酒,女儿还特地帮他夹菜,他一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人生在世,有妻儿如此,夫复何求?

饭后幼珍陪着他坐在阳台吃水果,他这才把心事告知妻子。幼珍听了说: “没什么,做得这么不开心就把工作辞了,反正你也工作了二十多年还从没休息过。”

“这样好吗?咱们家每月开销不小……”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储蓄,我也还在上班,最多少去餐馆用餐,而且你又不抽烟,不驾车,不赌博,以后少喝几杯,少做李白……”说完相对一笑,因为子峰一喝酒就说自己是诗仙。

“但我接近五十了,以后要找工作不那么容易了。”

“你这么没信心吗?你有文凭,又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而且工作可以慢慢找,最多你在家做点家务,谁说男子不可主内?”

“啊,我怕久了我会变黄脸公。”

“我又不会嫌弃你,只要不会变龟公……”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2

两天后子峰收到家姐子萍的电话,说他们在美国的二伯去世了。

父亲来自大家庭,他们有三个伯伯两个叔叔,四个姑姑。二伯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在美国经营房地产,身家有几十亿美元。但他没有孩子,据父亲说二伯心地很好,但从小沉默寡言,很有钱却又很节俭。二伯八十多岁了身体却一向很好,是个工作狂。如今骤然去世,父亲的兄弟姐妹如今只剩下一个姑姑和两个叔叔还在人世。

“弟弟,听素英表姐说二伯去世后留下遗嘱,他的财产除了留一部分给二伯母养老,大部分设立慈善基金,还有十几亿要分给亲友,听说我们都会分到一些,连我们的孩子辈都可分到。”

“真的吗?但祖父有十个孩子,儿孙辈估计有上百人,而且分散在各国,当年大伯去了马来西亚,三伯在荷兰,大姑在缅甸,二姑和老爸来到新加坡,三姑去了泰国,四姑去了南非,两个叔叔一个在大陆,一个在香港。而堂哥堂姐表哥表姐更是分散各地,有的去了欧洲,有的去了美国加拿大,连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都有,他们孩子又有多少?二伯如何知晓,被他委托的律师又如何执行?”

“这个我也不清楚,素英表姐也是听在美国的子联堂哥说的,我们听听就好,反正你和我都是父亲领养的,只怕也不一定会分到。”

“嗯。听听就好。”

3

过几天,子峰收到了律师所的来信,哗哗哗说了很多。果真如姐姐所说,二伯留了15亿要分给亲友,其分配是根据族谱。这族谱本来留在中国老家,但几年前被白蚂吃去了一半,父亲1995年回国探亲时手抄了一份,带回新加坡,而且根据这份家谱一直增补,一直到2008年父亲去世。

父亲手抄并整理族谱的事叔叔伯伯们都知道,二伯2005年有一次到新加坡,曾经亲眼看过,让他十分感动,想不到他一直记在心里,留下遗嘱要根据子峰的父亲那份族谱分给在里头有列名并还在世的每个人。

子峰把律师信看了几遍,真不敢相信一生节俭近乎吝啬的二伯会留下这样的遗嘱。他打了电话去律师所确认并了解详情,律师指出子峰父亲手抄的族谱是执行二伯遗嘱的根本依据,因此要子峰在两个月后(即2023年4月10日)把族谱带到纽约的律师楼,他们会认证统计并宣布遗嘱,同时确定可获得遗产的名字和数额。

“啊,我还得去纽约?”

“是的,遗嘱是这么写的,要你亲自带来。但会给你合理的补偿,你可以带妻儿一起来,一切费用包括头等机票、五星级酒店住宿,另加每日5000美元的辛苦费。请您定好行程后尽快与我们联系,有什么困难也务必尽早通知我们。还有请在这个月内为族谱的内文明细拍照并电邮给我们,好让我们可以提早确认和准备。”

“如果我无法在4月10日到纽约呢?”

“如无法成行,请提早10天通知我们,我们会安排延至5月10日,如再无法完成,我们会再延多一个月至6月10日。但若还无法完成,根据遗嘱那整笔钱将全部纳入慈善基金。”

“万一族谱在旅途中遗失又当如何?”

“因此我们要求你先把一份考备本发过来,你也可再考备一两份,另把原件藏好,也可考虑买保险……”

放下电话,子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整整15亿的遗产分配就在自己身上,噢不,是在父亲手抄本的族谱……族谱……族谱呢?

族谱在哪里?他在父亲带回族谱时看过一眼,后来听说父亲一直努力整理增补族谱也从不在意。父亲去世时留下不少东西,比如一大堆旧书、旧报纸、书信、食谱、一个旧表、一副眼镜,当然还有族谱。他收拾旧物时曾心里嘀咕,父亲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不到这些”东西”却如此价值不菲。

4

他把事情告诉幼珍,接下来就是找族谱。这手抄族谱可不是一本书,是父亲用一张张纸、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地勾勒记录一个家族的名谱,他记得约有十来张纸。子峰收拾旧物时随手夹入一本旧书,而父亲的旧书他足足收拾了七八箱。这些箱子有的收在储藏室,有的在书房角落,有几本书他开箱拿出来读(如《唐诗三百首》《三国演义》《两万五千里长征》)。

他们一箱一箱打开,一本本地翻找,好多书都已发黄,他看见蠹虫惊恐地从某一页爬出来,某一个故事突然被唤醒,里面必有父亲舔过手指翻书时又粘在纸上口沫的痕迹,他惭愧自己当年心里默默许愿要把父亲的藏书一一读过,这些年过去却没读完几本,要不是为了找那族谱,也许这些旧书将永不见天日吧?

翻了许久还没找到,幼珍鼻子敏感开始猛打喷嚏。儿子和女儿也加入翻书行动,他们倒觉得有趣 。

“原来公公这么有学问。”

“对啊,你们公公可是修完高中的哦,这在当年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他兄弟里数他读书最多,当年的女孩子很多都没机会上学,你们的四个姑婆因此都是文盲。”

“还好我们活在现代。”女儿笑说。

“还好我们生在新加坡。”儿子补充。

子峰点头,是的,父亲家当年兄弟离乡到各地谋生,只因国家战乱实在活不下去,有的到了南洋,有的到了另一半的地球。那些饿肚子的故事,父亲一再说给子峰听,再由子峰说给孩子们听,就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现在的安居乐业,并不是理所当然。

“哥哥这本《简爱》公公也有,我也曾读过。”

“你看公公也读《福尔摩斯》,但是中文版的。”

他们兄妹就这样一面帮忙找族谱,一面认识“公公”。

5

子峰翻遍八个箱子也还没找到族谱,幼珍突然想起:“你不是曾从箱子里拿过几本父亲的书在读吗?会不会就夹在其中一本里?”

“应该不会,我记得没有……”

“你确定?”幼珍看着他,她太了解他。

“好,我去找来查一下。”

他喜欢把书随手乱放,这下可好,得找遍整间屋子,真算是翻箱倒柜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晚上10点18分他终于在书房第三个书柜躲在里头的《星星月亮太阳》里找到族谱。

“终于找到了,还不算太难,哈哈。”他对家人宣布,如释重负,喜形于色。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孩子闻声马上围了上来。

“小心,小心,这个可是很珍贵的。”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族谱。

父亲的字跃入眼中,多么熟悉秀气工整的字,上面写着“定宁村开基始祖正益公传下至今一脉宗支,吾人房派系列:第一代正益公,第二代仁安公,第三代永洁公……”如此展开,父亲写到2008年已经是第24代,如一棵繁茂的树开枝散叶,成林成海。

族谱从第五代起也标记了字辈,如第五代是希字辈,第六代是言字辈,而子峰已是第22代子字辈。

里面子峰找到父亲的名字,找到自己的名字,找到姐姐的名字,还有自己两个孩子的名字,在这之前族谱本来只有男子的名字,那是个重男轻女的国度和时代,父亲后来把第21代以后男子生的女儿名字也写入族谱,他是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因此决定尽量男女平等,也不再遵守旧规。

子峰感恩父亲领养了自己和姐姐并把两人的名字列入族谱,父亲甚至在子峰的名字边上写上娶幼珍为妻的小字,把他的两个孩子不分男女都列入族谱内,第一页左下角写了小注:“第11代可能有错处,第24代名不知,无从列入。22代孙开明根据族谱查录,1995年乙亥4月20日”。

父亲一丝不苟的作风表现无遗,难怪二伯看了之后感动不己,念念不忘。子峰当年不懂父亲为何要手抄族谱,也不解父亲如此认真做这整理工作的良苦用心,如今看着这页页展开的名字,仿佛听见先祖们还在那里说话,每个人的面目可辨,每个人都有着亲密的关系,有序地占有自己的空间,香火传承,历经千年。自己就算只是一片叶子也是这棵大树的一部分,绝不寂寞。

孩子们看见自己的名字也在里面,当然兴奋不已,原来当年还是娃娃时,公公已经把他们写入族谱里,而幼珍看见自己也被父亲写入,不由感念在心:“这真是珍贵的族谱。”

子峰知道幼珍的意思,这份珍贵不是因为二伯的遗产,而是父亲的苦心,列祖列宗一脉相承的信念。他们可以传给下一代,再下一代不会失去根。

当晚,子峰想起父亲生前种种,父亲严束认真,逼他苦读唐诗,苦练毛笔字,当年的种种苦,却是如今自己引以为豪、让朋友羡慕不已的特长和快乐。他心潮起伏,很晚才睡下。

6

二伯的遗嘱和父亲的手抄族谱的消息通过子联堂哥的嘴一下在亲戚中炸开,然后子峰不停收到电话,有打听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写入族谱的,有问自己可以分到多少钱的。最后子峰索性把电话调成静音,不敢听亲友来电。

接着就有亲戚找上门了,带了礼物,还是类似的问题或要求,令子峰夫妇有点招架不住。这天平时和他有联系的堂弟子源也找上门了。其他人可以闭门不应,子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感情不错,他无法不应门。子源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原来他的儿子是在子峰的父亲去世后一个星期才出世的,他估计还来不及被收录在族谱里,因此希望子峰“帮忙”。

“你要我如何帮忙啊?”

“堂哥,你只要在族谱里加入家豪就好了。”(第23代是家字辈)

“这个,不太好吧,我哪能擅自更改族谱……”

“这哪是擅自更改?家豪确是我的亲生儿子,又不是我捡来的,只是出世迟了几天,不想开明叔就去世了,你把家豪加上去只是补上族谱的缺漏罢了。”他都没发现自己说话刺耳,子峰听了很不是滋味。

“但二伯说的是根据父亲去世前手抄整理的版本,我哪能增补?”

“可以啦,反正族谱就在你手上,也没什么人看过,你加上一个两个名字,又没人损失,你就当帮帮我和为家豪争取一点家产嘛。”

“这个,万一被律师知道了可不好,而且我一开先例,大家都会让我增补名字,这可没完没了,律师可是能查出我父亲何时去世,子孙辈又是何时出世的。”

“堂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加上家豪的事,家豪出世离开明叔去世就差几天,那时我们连名字都取好了,律师若真怀疑我们可以解释我当年已把名字告知开明叔,因此开明叔去世前两个月就写上的。而且我听说你写的字笔迹很像开明叔,你就补上几笔,他们不会发现的。”

子峰感觉不妥,但又不知如何拒绝才不伤与堂弟感情,只好说让自己考虑一下,而且幼珍看过族谱,自己得和她商量。

7

到了晚上他把子源的请求告诉幼珍,以为很为难的事,幼珍却似早有答案。

“我觉得不妥,父亲一生为人正直,一直都在教育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你如果擅改族谱,对得起父亲和二伯吗?父亲当年整理族谱大家都知道这事,家豪的名若早取好子源却不早点告诉父亲。多年过去谁又曾想起增补子孙的名字入族谱,如今大家争相想把名字加入,不就是为了分得一份遗产吗?我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动动笔的事,其实凡走过必留痕迹,子源难保不会传出去,就算他不会传出去,你为了和他的感情帮了他,那对其他人公平吗?”

“所以……”

“所以,这个忙不是不要帮,是不能帮。你明早就把族谱拍照电邮给律师所,并告诉大家律师所已有族谱副本,改不了。”

“嗯,没错,改不了了。”

8

他如幼珍所说把族谱拍照电邮给了律师,一字不改,也许会得罪一些人,但自己心安理得。

有了这笔遗产,他因此可以辞去工作,开始读书写字。他发现自己活成像父亲那样自得快乐与世无争的样子。

同时他也认真接下父亲整理族谱的工作,沿着父亲的足迹,一笔一划勾勒这个家族的香火传承。

每次收到电话被告知某个堂表又添了个儿孙,他写下他们的名字时,仿佛听见列祖列宗,整个家族都在喝采,一棵大树更加繁茂兴盛,令他夫妇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