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这就是春天啊,
狂跳的心搅乱水中的浮云。

   ——北岛《真的》

一、下一次,当你发来祝福的电邮时,春天依然没有国籍

河岸边的美人蕉等不及春天的脚步,已经开得娇艳通红,悦目讨喜。下一次,当你发来祝福的电邮时,如果我还在山的背后、风的侧翼、海的对岸、雨的下方,抑或是在岛上某条公园连道漫步,路旁的野胡姬或许已经欣然绽放了。请别纳闷太阳升起了,为何山风海雨,以及鸥鸟叼起的浪花,还是坚持冷漠如霜,少了抚慰人心的春意。其实,你又怎么会知道,兴许就在那温和的港湾里,汩汩暖流正在静静回流,全长四公里的新柔地铁建设工程,不是已经启动吗? 因此,不要苛责大海总是如此包容,即便是北国依旧春寒料峭,你我不是已经听到一些新春的话语,比如,春回大地、海纳百川、生机勃勃、春心荡漾……

在这个万物更新、春意勃发的时刻,倘若只看到涓涓溪流不敢忤逆天意,不仅是误导了自己,还蔑视了能屈能伸的大地。因为即便是一个小岛,或是一条小溪,同样能感知春天的魅力。一升的海水,一斗的溪流,都能让埋在土地里的种子,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丰美的果实。但也许,一朵的色泽会更加艳丽,另一朵则朴实素淡,这无关优胜劣败、高低贵贱。是卓锦万黛兰,抑或是路边的野胡姬,能够绽放在春天和春节里,一样令人感到欢欣惬意。难怪诗人北岛曾如此动情的说:“春天是没有国籍的,/白云是世界的公民。/和人类言归于好吧,/我的歌声。

是的,有谁不渴望在春风拂面的日子里,人们终于又能言归于好,扑鼻的花香能代替熊熊的战火。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春节,才能让人过得安心如意、笃定欢愉。其实,想问你,是否愿意为了和平,敞开心扉,而不是像政客那样,每一步棋都充满零和的算计。当我们笑看每天都会老去、都会被撕下的挂历,别忘了地球上某些角落仍有不少被撕裂、被侵占和被欺压的族群。在雪花飘拂的寒风中,他们仍嗫嚅着心中的悲愤与战栗。

日落之后,温柔的月光或能暂时抚平忧心的大地,但我们周遭花样百出的跨国诈骗,似乎有增无减,网络社媒里更有深伪难辨的各类信息。面对这个数码科技尽领风骚的新时代,当男女老少走在拥抱新科技的路上,我们更要时刻提高警惕,因为连手机里传来一个“祝君早安”的图片,也可能暗藏了恶意软件。唯有摈除贪欲和邪念,我们才不会成了“迷途的羔羊”,掉进骗子预设的陷阱。有关当局与相关单位,当然也该竭尽全力,防微杜渐,以免出现“滞后穷追”的局面。唯有如此,所有的魑魅魍魉,才会难以遁形,才能被绳之以法。

自古以来,秋冬春夏,花草树木,就充满激越的生命力,似乎比起智人更能处变不惊。有诗人画家,就有如是的觉悟:暂时被人们遗忘,对大自然来说,是何其美好美妙的事,这样山河日月,昼夜晨昏,鸟兽虫鱼,就能更从容自适地各安其分。该开花的自然开花,能结果的终会结果,即便在没人关注或喝彩的时刻,也能如常的演绎着冬去春来,四季嬗易。

犹记年少时候,每到春节前夕,母亲就会从柜子里取出平日难得一见,折叠整齐的那条红彩布,然后叫我爬上高高的凳子,把那两端缀了黄彩须的红彩,挂在父亲早前已钉上去的小铜钩里。至于那条红彩,是否出自老字号绣庄“翁展发”师傅的巧手,我倒从没问过父母。只记得,挂好之后,站在亚答屋前锌板延伸覆盖的小院子里,抬头望着那两边垂下的红彩布,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言之喜,这时耳边还会传来母亲及时的提醒:可别忘了还要给两边的红彩打个美美的花球,让今年也开出吉祥如意的好日子……

于是,年复一年,左邻右舍都有了多一点点贴心的欢愉,而除夕夜里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更是小孩子们最难忘的祝福。搬进组屋区后,逼仄的走廊,窄小的门口,忙碌的生活,紧张的轮班工作,让挂红彩渐渐成了美好的记忆。若没记错,1972年的8月初,岛国就全面禁止燃放爆竹。直到2004年的农历除夕,才暂时解除禁令,在牛车水迎接新春的舞台上,燃放了88串爆竹,轰动一时,但民间还是不许燃放爆竹。当然,那时也没有令人防不胜防的网络和手机诈骗。

转入教职后,古今中外许多优美的歌诗,依旧如儿时那条红彩布,总在我心中翩跹悦动。慢慢的赏读、静静的反刍、日日的尝试,我体会到另一种犹如春心荡漾的逸乐。比如,连续几天的滴答雨声,就想起了杜甫《春夜喜雨》里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的,古今中外那些感人的诗篇,不也是“润物细无声”?因此,偶然读到一首唐朝的无题诗,也会让我喜上眉梢。比如,淡泊名利壮年就辞官归隐的盛唐诗人刘眘虚,他一生寄情于山水,留下著名的阙题诗,清雅素淡的诗句,读来如沐春风。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于是,某日的春晨,当你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出了书房,踏出了家门,也许会在某条道上,某座桥下,某个河岸,抑或某个旅次,邂逅一场不期而遇的春雨,甚至见到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就愈发让你怀念某位故去的诗人。互道祝福后,你们又各自上路,甚或涉水前行,就如春梦里一块逸乐的漂木,枕着听着春水的断章与眷顾。

仰望春天,但愿每一棵树都能迎风摇曳,健康成长,都能陪我们走向远方,即便经历了风雨也不会突然倒下。嗯,记得2020年3月的春天,国家公园局就承诺未来10年里,要种下多100万棵树,让岛国处处皆绿荫。那么,当我们手里捧着金黄的柑桔,嘴里说出祝福的话语,从口袋里掏出红包时,请记得最早的智人在求生求存时,也懂得感激大地的赐予,而那些赞美春天的歌诗,至今仍诠释着生机的美丽。

毋庸置疑,在许多人心里,春天当然明媚讨喜,但夏日来后自有其魅力。宋朝诗人杨万里就在诗中描绘了一幅我们或已忘却的乡间童趣:“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嗯,今天孩子的乐趣,兴许是人手一机,和家人都沉浸在虚拟的画面里,何况现在更有了迷倒众生的人工智能ChatGPT……

二、我又梦见溪流和火车,除了春天,禁止入内

我喜欢读赫曼赫塞的诗文,并非因为早在1911年,他就踏足我们这个小岛上,而是因为在他的诗文里,总有触动人心的字句。春来了,就更让我想起他的诗作《春天》(Spring)。某日闲来无事浏览油管(YouTube)时,偶然发现有人还特地为这首诗制作了一个2分15秒的优美视频。诗虽是用德文朗读的,但附上英文译诗的字幕,至于是否借助人工智能ChatGPT,就不得而知,只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其他作家的英译。

诗人赫塞,蓦然回首时,对天地万物的生机,赞叹不已,对造物主也充满迷思和敬意。诗中那灿烂的春光,温柔地贴近诗人,有如挚友亲切的召唤,让他全身感到颤栗。不过,有一些评论认为,诗作体现了即便处在阴暗压抑的日子里,富于浪漫主义又兼具反战意识的诗人,仍憧憬着充满鲜花的和平时代的到来。无论如何,在一般人春天美好的记忆里,如此动情的剖白和讴歌,简直就如一股激越的春潮……

在昏暗的洞穴里,
  我坠入漫长的梦乡,
  梦见你的树和蓝色的风,
  你的芳香和小鸟的歌唱。

  现在你豁然开朗,
  一片辉煌灿烂,
  射出无限光芒,
  像奇迹出现在我面前。

  你又跟我亲近,
  温柔地向我召唤,
  面对着欢乐幸福的你,
  我不由的全身颤栗!

许多年前,曾读过赵丽宏的散文集子《灵魂的倾诉》,里头有一篇题为《新春之门》的随笔,亦是我挺喜欢的文章。文中有一串亲切的提问,至今难忘:“朋友,你听见了新春那嘎嘎作响的开门声了吗?你看见从那逐渐增大的门缝里射出的灿烂光芒了吗?你是不是已经准备迈开脚步,跨进这永远古老也永远年轻的门槛呢?……”

是的,春天和春节永远古老,但也永远年轻,这串提问犹如对回乡游子的款款倾诉,而此刻的你,也许正在家门贴上了一对春联,挂上了一条鲜艳的红彩。这恰好和谷川俊太郎的《春天》,形成了“回家”与“路上”两种情怀的映照。谷川先生在《春天》一诗里,提到在郊外电车沿线上,虽看到有快乐无忧的白房子,但还是看到了养老院的烟囱。令人鼓舞的是,老诗人终究说出了:“我让浮生一瞬的宿命论,换上梅花的馨香”。

梅花无惧漫天雪,馨香充盈一浮生,谷川先生乐观的话语,让人倍感温馨,会心一笑。祈愿在新一年里,当我们翻开报纸或读着手机里的新闻时,不会又看到有独居老人在不幸离世好几天后,才被左邻右舍惊惧的察觉……

在可爱的郊外电车沿线
  有一幢幢快乐无忧的白房子
  还有一条诱人散步的小路
  没人上车 也没人下车
  这田间的小站

  在可爱的郊外电车沿线
  然而我还是看见
  养老院的烟囱
  三月多云的天空下
  电车放慢了速度
  我让浮生一瞬的宿命论
  换成梅花的馨香

  在可爱的郊外电车沿线
  除了春天 禁止入

就在去年某个秋末初冬的早上,我乘搭的火车也曾穿越过辽阔的乡间田野。走出了无人检票的车站后,我沿着金色田亩外路旁的行人步道,走到一处寂静无人但松林成行的湖畔。晨光洒落松针的末梢,微风轻轻呼唤着大地。松果斜靠着闪亮的野草,一颗跟着一颗慢慢醒来。然后,我们似乎听到,就在那波光潋滟的湖面之下,有一股悦动的春潮,正在和寒流角力和博弈。

哦,我记得,北岛在他的诗里,有令人动容和着迷的诗句:

在这个早晨,
  我忘记了我们的年龄。
  冰在龟裂,石子
  在水面留下了我们的指纹。
  真的,这就是春天呵,
  狂跳的心搅乱水中的浮云。
  春天是没有国籍的,
  白云是世界的公民。
  和人类言归于好吧,
  我的歌声。

冬去春来,谁不期待?回来后,写了一首短诗,静静等待着春回大地……

我知道
  当你还是孩提时候
  大海就是诗歌
  的故乡
  而今你若察觉
  月如钩
  整好可以挂上
  春的祝福
  其实 松果早知道
  春天就在我
  门外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