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仙
张彼得暴毙的消息,像蘑菇云那样浮在J市空中,经久不散。张家的人都被弹屑击中,张太李玫瑰炙伤最厉害。丈夫死在另一个女人家中,她的难堪无可言说,胸腔里一团火球哔哔啵啵从核心燃烧出来。
刚好就是巨星李小龙在丁佩家出事那年。对,就是1973年,令人难忘的一年。巨星年仅32,凡看过《猛龙过江》的人无不震惊。各地大小报极尽挖掘秘辛之能事,连平常不关注港台影星花边八卦的人,也开始追看娱乐新闻。咖啡店里的大叔们每天都在谈,未经人事的儿童耳濡目染之下突然都知道“马上风”是怎么回事了,听大人谈论就挤眉弄眼掩嘴吃吃笑。
张彼得早餐时翻娱乐版。玫瑰乘机点醒:在外乱搞得小心啊!张没反应。他心里想什么玫瑰不知道。结婚20年,她已习惯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不再猜测他心里想什么。当时并没想到数月后他竟以类似的方式追随巨星而去。
除了应付外人怪异的眼光之外,玫瑰还得安抚不停嚎哭的张母。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说儿子怎能比她先走?白头送黑头是人间惨剧,最可恨还是死因和出事地点。新闻如此描写:“救伤车抵达时,张彼得全身赤裸脸朝下,床边一个女子衣冠不整在哀哭。”一个体魄健壮的四旬汉子死在外头女人床上,这种绯闻当然轰动。接下来几天报纸销量大起,超越追看金庸武侠连载小说。新闻有如言情小说,言有尽而意无穷。一日一回,有汁有味,丰富了J城人茶余饭后的情色想象。记者巨细靡遗图文并茂,宛如在场目睹:张赤裸的背汗津津,做爱过程中断了气。呼之欲出的细节,看得人血脉偾张。巨星暴毙的震撼还没消去,又有续集炸锅,宛如梅开二度。
洪美君这个女人,也是张死后才被媒体挖出来的。洪美君是谁?就是小水仙。夜总会的小歌女,张某外面的女人。
玫瑰知道小水仙的存在。张母也知道,儿子不过是重复了他爸做过的事,没啥奇怪。玫瑰记得,多年前首次发现张有外遇时,伤心向家婆哭诉。张母眼光冷冽说,你管不住丈夫,我当母亲又能怎样?我儿子这样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又说:他命犯桃花,跟他父亲一样。玫瑰猛然明白,想从她身上博取同情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就是三姨太。玫瑰从此不再投诉,然后就习惯了。命犯桃花的人,结果真的死在花下。如此一转念,心里竟然冒出一点小痛快。
2、玫瑰
说来好笑,张看上玫瑰是因为她的名字。他想,胆敢叫玫瑰的女子想必是漂亮的。果然一见面就震慑了。那日他带母亲上花圃买盆栽,玫瑰穿一袭艳红色的碎花连身裙,袅袅款款抱着剪枝走过,日光穿过微微透光的裙子,映出她粉色腿脚的轮廓,年轻的彼得就知道要定她了。那年玫瑰19岁,人如其名,美丽大方热情奔放。玫瑰父亲是花农,李家三代都开花圃。玫瑰从小在花圃里帮忙,像花蝴蝶那样飘来飘去。及长,来买花的人有时是为了看蝴蝶。这朵玫瑰后来就让彼得摘下了。嫁妆包括一车盆栽,是花王精选的。送嫁时老父想,玫瑰有刺可防身,谁知遇上花痴,也是命中注定。张某秽事连连,玫瑰遇人不淑心中郁怨,日渐少回家。老父心知李家又一枝好花凋落了。
婚前张问她,你怎么不叫牡丹?我愿意死在牡丹花下!玫瑰说,我姐已经叫牡丹了,我只好叫玫瑰。张大笑说,娶不到牡丹娶玫瑰也不错了!玫瑰说,我姐三岁就夭折了。张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不吉利。玫瑰又说,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茉莉一个叫芙蓉。张涎着脸问,嫁人了吗?玫瑰说,还小呢。
新婚那阵彼得也确实宠爱她,带她到工厂展示,当众亲热。彼得是“读红毛册”(念英校)的,他不怕人看到他张狂露骨的举止。他敢。人家西方电影不都是那样拍的?他们谈的话都离不开男女情事,玫瑰渐渐发现他极好色。他最爱说,谁的太太乳房大,哪个女孩走路屁股颠,肯定早已开苞,等等。他对女人的观察与分析让玫瑰吃惊。他与那班猪朋狗友谈话三句里头就有两句粗口,好像不那样就不能显出男人本色。除了情色与床笫间的话语,彼得对人生没有更深刻的见解。异母所生的兄弟中他长得最帅性格也最轻佻,说他有女人缘是修辞法,其实就是好色。玫瑰怀孕期间他韵事不断,隔三差五外宿不回家。闹急了玫瑰恫言要自杀也杀掉肚里的孩子,张甜言蜜语安抚了她。但他没改,玫瑰忙着害喜,也没心情管他了。
2、桃花劫
然后明桃的事就爆出来了。明桃是美发助理,张是她的常客,给他理发洗头按摩兼打情骂俏,后来就带她出外吃饭,很快就有孕了。法律上叫做诱奸成孕,但没人提告也就好像没犯罪。明桃不肯堕胎也不肯离开张。怀孕7个月的时候,张把她带回家见张母。玫瑰气得浑身发抖,扬手要打。张母挡住说,你干吗,人家怀着呢!
晚上玫瑰与张谈判,他说她如果不愿意可以离婚,但儿子必须留下。“离婚”两字有如毒咒,玫瑰登时哑了。她不能放弃儿子,只好妥协。熬到儿子20岁,她与张也渐渐从夫妻变成家长。他把明桃安置在别处。不久明桃生下女儿安晴,后来骨碌骨碌再生安宜和安慈,一连生了娇滴滴三朵花,倒是玫瑰没再生了。
多年过去,明桃从情妇身份熬成小老婆。若说张走桃花运,明桃就是点题之人,或曰画眼。可是登录妻妾名册之后张就向外发展,明桃降级为被辜负之人,与玫瑰一样了。张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他的字典里没有“从一而终”这个词汇。玫瑰花了很多年时间才得出一个结论:他是一头永远在发情的公狗,不近女身他就不是张彼得。明桃没与张正式结婚,但三个女儿报生证父亲一栏都是张某,她也就安了。张家逢节日宴席,明桃都带女儿出席。张母对三个孙女也疼爱有加。明桃嘴巴甜,见到玫瑰大姐长大姐短的,于是也就是一家人了。
张是J市的“年轻富商”,报上那么形容他。身家丰厚不必说,地位也有一点。有钱就能弄到地位。张家的伐木公司赚大钱,彼得父亲与叔伯们除了开板厂,也有制纸工业和印刷厂。兄弟分家后,张父继承了造纸工业和印刷厂。印刷生意与政府机构挂钩,举凡官方特刊、海报、招贴等都是他家公司承印。慢慢与政治圈也漫出关系,积累了不少有利的关系链。行走江湖之际也就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人撺掇他出来竞选当议员,他想到自己一身桃花骚,一参选什么糗事都将被公开在阳光底下,没答应。其实他对政治无感,更没兴趣服务大众。他就是一个下半身功能主导行为的人,代议士的身份肯定绊手绊脚。本身有多少斤两他自己知道。
明桃之后他越发嚣张。朋友或生意伙伴外面都有女人,换女人比换衣服快。他们一伙爱跑夜总会泡酒廊夜夜笙歌。与欢场女郎相好见怪不怪,类似古代男人追捧戏子的现象。传闻他睡过的欢场女子,没一打也有半打。小水仙就是上夜总会一见钟情的,日日捧场送花。暴毙这一年他45岁,正是狼虎之年。小水仙成为他的掳物也有两年了。
张某的后事,玫瑰很大方让明桃全程参与。讣告上明桃的名字与玫瑰同一行,都是逝者的孀妻。说也奇怪,玫瑰突然对明桃生出同仇敌忾的宏大胸襟,她们的联盟奇妙地组成了。张若知道他的死竟然成就了她们的友谊,不知怎么想。居丧期间明桃频频痛哭。她的伤心很真切,眼泪也是真的。她就那么爱彼得!小老婆比大老婆多情。玫瑰只盼事情早点结束。她对明桃说,别哭了,那个人不值得,他活该!明桃说,姐,别说了,他还躺在里头呢。
百日那天,张母弄了一桌菜肴,拜祭了一下。因为死得不光彩,决定不设灵位。明桃不停流泪,张母叫司机载明桃和孩子回家休息。玫瑰说,我们家有空房,就在这里休息,吃了晚饭才回去吧。明桃抱着玫瑰又哭了起来。张母眉心舒展了,现在她有点怕玫瑰,儿子走了玫瑰似乎也不一样了。
之后,明桃三天两头上玫瑰家,说是给她解闷,其实是为了自己。在玫瑰家就感觉到张的存在。如今她们有共同的敌对方,每日追看新闻,凡有小水仙的消息都不放过。据报道,在张之前,洪美君跟一个著名的声乐家学唱歌。声乐家教她如何开嗓,站在她身后,一手按在她丹田,一手搁在喉管上感受声带的震动。后来他的手就移到身体其他部位了。洪美君很快被声乐家收编。后来才知道,每一个跟他学声乐的女学生,长得有几分姿色的,都曾经被染指。洪美君离开声乐家之后就在夜总会驻唱。跟声乐家那一段,她以为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不知记者如何挖出那些陈年旧事。
3、访水仙
一日明桃又来找玫瑰。玫瑰突然说,我们去找小水仙。明桃吓了一跳,啊!张大了口说:姐,不好吧!玫瑰说,我们反正也没事干,我就想看那女的长怎样,有本事弄死他。明桃也很好奇,但总觉不妥。此时安迪从房里走出来,看到明桃轻唤一声“桃姨”。对玫瑰说,妈咪,我出去。玫瑰问:上哪去?他说:找朋友。张去世后儿子很沉默,玫瑰很担心。这孩子从小不爱上学,中学也没念完。老张安排他在印刷厂里管事,他吊儿郎当,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明桃等安迪出了门,问:安迪还好吧?玫瑰说,不去上班也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在家像哑巴。明桃说,给他一点时间吧。他爸发生这种事他肯定不好受。说完自己又想哭了。
数日后玫瑰叫司机阿王载她们去小水仙的住所。
张去世后玫瑰把司机留下,阿王对女主人有些畏惧。丧事期间,玫瑰好几次把阿王唤到后堂细细盘问。外面办事锣鼓喧天,他心头也直打鼓。玫瑰寒着脸说,好啊,你和老板联手瞒骗我!阿王垂眼说,老板让我载到哪我就载到哪,我不敢多问。玫瑰问:你见过那个女的吗?阿王说,我都在外面等,有时第二天才去载他。
玫瑰说:你载我去,我想见她一下。阿王很为难,问,太太,要这样吗?玫瑰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不必多问!阿王低头不语。丧事后阿王载玫瑰到工厂巡视,员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玫瑰杏眼一扫大家都噤声了。以前随老板到工厂,她是娇艳的瓶花,现在她是带刺的玫瑰。
小水仙的住所阿王闭着眼都能到。就在J市西郊的花园住宅区,一幢没什么特征的小平房。围篱上爬满攀藤植物,靠里墙一列两层的盆栽。铁门没上锁,玫瑰和明桃下了车径自走入。有人从内里出来应门,一看,是个素净女子。
玫瑰大剌剌跨进大门,明桃紧随其后。门口的洪美君欠身一让。玫瑰说:我是张太。其实洪美君一开门,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玫瑰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心想,真有人会买白色的沙发吗?家具都是浅色的,摆设很淡雅。靠内墙一张四人座的柚木饭桌,只摆两张柚木靠椅。
洪美君问:要喝点什么吗?我有橙汁。倒是落落大方。玫瑰说,不喝。明桃说,我喝橙汁。洪美君到厨房张罗去了,玫瑰横了明桃一眼,意思是,你就这么急着跟她套近乎吗?洪美君用托盘拿了饮料出来,她给玫瑰一杯开水,里头浮着几块冰。玫瑰冷冷说,我不喝冰水。她拿了冰水到里头去换,出来后在玫瑰对面坐下,双手搁在膝上。玫瑰就近端看,五官端正娴静秀美,年纪很轻。心中叹息:张某非善类,你为何作贱自己?
玫瑰问,屋子是你的吗?洪美君说:租的。谁租的?老张。租给你住的?洪美君点点头。玫瑰问,他,他最后有说什么吗?她说:事情很突然,他一下子就……她说不下去,眼泪簌簌落下。
突然从房里走出一个人,玫瑰吃了一惊,是安迪。她厉声问,你怎么在这儿?安迪讪讪地。玫瑰怒道: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安迪说,我每个月来交支票,爸爸吩咐的。
玫瑰懵了。原来他早有安排!此时才看到洪美君小腹微微隆起,她穿一袭宽松的连身裙,坐下来很明显。玫瑰哑声问:你怀孕了?她点点头。又问,是老张的吗?她犹豫着没回答。玫瑰想,老公去世快半年了,她是几时怀上的?转看安迪,心头突然一阵冷。安迪开口了:妈咪,孩子是我的。玫瑰于是从心里一直冷出来,良久,从齿缝间迸出一句:你害死我丈夫,又来勾引我儿子!话没说完就像团面粉那样瘫在沙发上,明桃慌忙移过来揽住她。
洪美君缓缓对安迪说:孩子不是你的,我骗了你。安迪怒视她一眼,掉头走出大门。玫瑰浑身簌簌发抖,怒道:你,你和安迪到底,到底怎样!喉头堵了一团,声音颤抖串不成句。洪美君呜咽说,我本来都不想活了,是安迪不让。
玫瑰喝一大口水,再喝一口。明桃死死攥住她的臂膀,手心沁出汗来。良久没人开口说话。然后,玫瑰问:你打算怎样?洪美君望着她,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会让安迪再来。支票会叫人送来,直到孩子出生。以后你自便,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说完玫瑰就站起来。若不是明桃搀扶,她无法挪出一步。走出铁门时下意识回头看,突然发现靠墙的盆栽竟有一盆荼蘼。从小她就喜欢白色的荼蘼,父亲告诉她,这花不容易养,看到荼蘼开花,就知道花期过了。荼蘼俗名“佛见笑”,小时候觉得有趣,就记住了。墙角那盆荼蘼似曾相识,难道是彼得从自家花园移过来的?家里盆栽很多,少一盆多一盆她也不知道。她神思有些恍惚。心想,回家必须到园里看看自己的荼蘼是否还在。回到家她就把这事忘了。
4、花事了
消息传来时,玫瑰在明桃的美发院做头发。
水仙割腕自杀,一尸两命。玫瑰和明桃都吓坏了,她们并没要她死啊!是因为皮相被戳破了才走上绝路吗?J市又是一阵骚动,媒体把张某又消费了一次。新闻大标题是“小水仙难忘情割腕自杀,一尸两命”;副题是“富商暴毙情妇赴死”。小水仙最后的情状没人看到,有识者温柔诠释:水仙临渊顾影自怜,看穿镜花水月,一朝春尽花事了!
安迪在家狂砸东西,不断嗥哭嘶喊:你们为什么要去找她?为什么啊!然后他像头突然挣脱枷锁的困兽,冲出家门开车走了。张母吓傻了。玫瑰知道他不会走远,他无法独立生活,迟早得回家继续过养尊处优的日子。
数日后邮差送来一封简笺,是洪美君割腕前寄出的。短短数字:“孩子是安迪的。请不要怪他,是我不好。对不起!”玫瑰把信烧了。永远不能让安迪知道!
张母问她在烧什么,她说,没什么。张母又问,安迪有消息吗?声音微细如丝。独子殁后,她萎缩得仿佛只剩一抹灰影。玫瑰干涸的心井突然泛起一丝微波,走过去轻轻抱住她说:妈,您放心,安迪会回家的,我们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