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

4、

雨蔓曾经也想过,到新加坡来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雨蔓虽然从小热爱文学,喜欢阅读经典,但来到这商业化的城市里,不知为何,她却爱上了写作。是因为父亲的写作基因,又或是懂多一点父亲的故事,心中浮想联翩,有了股驱动力,让她走上写作之路?她其实自己也没有答案。

雨蔓来到新加坡的第二年就获得那一年大专文学奖诗歌组首奖,在那首长达百行的长诗里,她有感而发,写下父亲母亲的故事,说了人与土地的命运,自己又如何从一片辽阔之地来到一座热带岛屿的经历与心境。

在颁奖典礼上,有记者访问雨蔓,问她何时开始写作,为何写下这么一首长诗,雨蔓提起了爸爸林深,说父亲曾经也是这岛上的文学青年,中学及高中时代写了不少诗歌,在那个磅礴壮阔的时代里,曾经和文友在新加坡成立了岛屿诗社。那记者知道她来自泉州,父亲是当年北上中国的知识青年,顿生好奇,问了她父亲的名字,写进了新闻里。

雨蔓没想到,新闻刊登后一星期,那天采访她的记者转发了一封电邮给她,电邮发自她父亲的一个老同学锺丽瑜。电邮里,锺丽瑜留下了电话号码,很客气地请雨蔓有空时联系她。

雨蔓心想,这个锺丽瑜是爸爸的同学,也就是她的长辈,锺丽瑜不怕麻烦,特地通过报社联络她,想必和父亲的交情不浅。雨蔓于是按电邮中的号码打电话,却久久没人接听。也不知打了第几次,终于有人听电话,但对方并非锺丽瑜,她自我介绍说是锺丽瑜的学生黎安琪,又说锺老师几天前突然中风,还在医院治疗,接不了电话。

雨蔓听了一阵愕然,事情发生得突然,她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跟黎安琪自报了姓名,说明打电话给锺丽瑜的原因,并留下叔叔家的电话号码给对方,方便锺丽瑜康复时联系。可一直到她回去泉州,始终没接到锺丽瑜的电话。

2002年,雨蔓读完研究生后,又在叔叔建议下申请到中学执教,教的是华文。但教到第五年,雨蔓发现自己教不下去了。

有一回,林浩问雨蔓,教书可好,教得怎样了?

雨蔓忍不住叹口气,却又意兴阑珊,提不起劲多讲,只轻描淡写地说道,过去我以为,当老师只要专心好好教书就行,但在这里教书,除了备课、教书、改作业,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压力太大了。

雨蔓其实更想说,却不知如何说的是,自从教书之后,她心里一直有种莫名的挫败感,虽然身为华文老师,但她对这里的华文前景并不乐观,尤其在报纸上读了一项关于家庭用语的调查后,发现情况比她想象的还不如。报告举出数字说,目前这里讲华语的家庭只有二三成,反之,在家里讲英语的家庭,从过去的二三成,增至七八成。数字会说话呀,雨蔓心里想,这一连串数字不就说明,人们对待华文的态度吗。

雨蔓渐渐也发现,她的不少学生其实并不爱上华文课,学生们读华文,更多的原因是为了能够通过小六会考和O水准会考。

在新加坡住得越久,看了更多史料之后, 雨蔓越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过去这里有所谓的华校和华校生,自19世纪末开始,岛上已有民间开办的华人学校。1906年,第一所以华语教学的华校,道南小学正式开学,但自1987年开始,全岛所有学校一律变身为英校,华校,从此成了失忆的历史名词。

雨蔓从“道南”二字,联想起过去上课时读过的,北宋哲学家杨时的一则典故“吾道南矣”。杨时学成辞归时,老师程颢送他一程,说了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吾道南矣”,意指他的学问将由杨时带到南方闽地去。雨蔓心想,从“道南”其名,已能感受到南来华人先辈传播文化的热忱与用心。

雨蔓后来又不解地想,这岛屿国家从殖民地到独立建国,华校从有到无,这是一段怎样的历史?她思索了许久,有一天突然下了决心,想要研究新加坡华校与华文教育的历史,还将题目预定为《从蓬勃走向颓势:新加坡华校与华文教育政策研究(1900-1989)》。

2007年,雨蔓回泉州之前,特地约赵茵吃饭。饭菜还没上桌时,雨蔓说,再过一阵子,我就回泉州去了。

回去度假吗?赵茵问。雨蔓摇头说,不是的,我辞职了。

赵茵深感意外,追着问,为什么呀?

雨蔓不想多做解释,她知道,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后我想继续读博士,我想过了,是时候回去了。

赵茵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那么美的花园城市,又有亲人在这里,怎么就不能久留,别人还求之不得。

那时赵茵充满干劲,决心自己出来创业,她对雨蔓说,我想清楚了,子源来自大家庭,妯娌们有的是专业人士,有的是公司高管,我必须也有自己的事业,才不会矮人一截。

那天赵茵把创业的想法都告诉雨蔓:我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想开家补习中心,专门教华文。你知道吗,到新加坡以后,我周围听得最多的就是补习、补习、补习!子源家里那些侄儿、外甥,没有一个不去补习中心,也有请补习教师来做家教的。新加坡的补习业真的太火了,有人告诉我,五个家长中就有四个送孩子去补习,听到这些数字,我敢肯定,补习是一门生意。

雨蔓无言以对,心里觉得讽刺,她作为学校华文老师,眼见学生对华文心存成见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唯有选择离去,而赵茵,却因为华文找到了商机,兴致勃勃地开办起补习学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赵茵天生一股风风火火的干劲,说做就做,初来新加坡的时候,她闲来无事,经常上一个中国新移民的生活网站,在网上认识了在补习中心教华文的李玫。两人熟络之后,赵茵开始游说李玫与她联手创办补习学校。李玫起初还有点举棋不定,可在赵茵一再游说下,渐渐竟也心动了。

赵茵后来又说服胡子源拿出10万块钱,连同李玫的两万元储蓄,两人将投资的12万元,在马林百列租了间三房式组屋般大小的店屋,开始了她们的创业大计。

李玫科班出身,为师范大学教育系本科生,开业初期,李玫以自己的专业训练,负责设计课程,设置了阅读班、写作班、词语班、口语班等不同课程。赵茵负责管理和招生,第一个构想就是将校内墙壁漆成苹果绿,整间课室因此清新明朗起来,不过两三个月,这家名为快乐学园的补习中心就开门招生。

赵茵与李玫都是勤快的人,补习中心一开始就做得顺利,第二年已在碧山开设首家分校,第三年一口气开了两所,此后每年都有三两所新分校在不同地方出现。补习学校越开越多之后,赵茵开始聘请经过正式训练的学校教师,有计划地建立起自己的补习团队,在家里,她时不时对丈夫胡子源炫耀说,她正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补习王国。

那阵子,赵茵在网上读到郑小琼的一首长诗《打工,是一个沧桑的词》:打工这个谬称/让生命充满沧桑的词/打工者 是我 他 你或者应该如被本地人/唤着捞仔捞妹一样  带着梦境和眺望/在欲望的海洋里捞来捞去/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 ……

赵茵一边读着号称打工诗人郑小琼的诗,一边想起自己在东莞打工的日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恍如隔世。

5、

正当锺丽瑜三个字渐渐在雨蔓脑里淡出,2015年年底某天傍晚,雨蔓突然接到婶婶从新加坡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叫黎安琪的女子留了手机号码,说是受了刚过世的老师委托,要把一些文稿转交给她。

雨蔓那时正着手一篇论文《新华诗歌研究(1945~1965)》,计划着到新加坡一趟,访问一些还在世的老诗人,于是回复安琪说,到了新加坡后再与她联系。

那天雨蔓终于联络上黎安琪,两人约好次日见面。

黎安琪发了简信说,方便大家,我们就找个有地铁可到的地方碰头。

雨蔓想起自己熟悉的索美塞地铁站,回信说,好的,就在索美塞地铁站。

那天早上雨蔓在地铁站出口与黎安琪碰头后,两人在313地下层一家小咖啡馆坐了下来。黎安琪看来40岁左右,跟雨蔓应属同龄人,还没进入话题前,黎安琪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白色大信封交给雨蔓说,这是锺老师临终前要我转交给你的文稿和信件。锺老师这些年来中风两次后,一直行动不便,说话也模糊不清,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你。

雨蔓打开信封,里面除了剪报、文稿,还有一叠完好放在小信封的信件,那些信件其实也是一首首诗歌,收信人是锺丽瑜,写信的是她父亲林深。

黎安琪说 ,其实都是林深先生的作品。有些发表过,有些没有。锺老师要我交给你保存。

雨蔓静静翻了一下文稿和剪报,一时之间思潮起伏,想起锺丽瑜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突然有一丝莫名的遗憾。过了好一会,她问黎安琪道,锺老师生前一直在教书吗?

安琪点点头说,是的。锺老师是我中四的华文老师,但她身体不好,50岁就提早退休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安琪终于忍不住说,锺老师一辈子单身,一直到最后几年,她把这些文稿和信件一一交代给我,我才慢慢知道她与林深先生的故事…

雨蔓闷闷听着,一时不想搭腔。翻动文稿时,她恰好看到小信封里的一首短诗《往远方的航程》,一边看一边心里五味杂陈:

  往远方的航程/在海上的夜空下 /想起姣好的你/记起你动听的嗓音/不知如何述说思念/此后,你我在不同的星空下/你心中,可会有我/是否,还会想起我……

雨蔓望着桌上她父亲在60年前留下的笔墨,心中百感交集,无法与眼前仅一面之缘的黎安琪进一步谈论父亲和锺丽瑜的事。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对家人亦是如此。如今回想起来,雨蔓仿佛突然明白了许多东西。

两人又默然了片刻,雨蔓说,我中午有个饭局,我先告辞了。

黎安琪也不多话,含笑挥手道,我们有机会再见。

离开313索美塞后,雨蔓乘德士到了滨海湾金沙酒店赴约。赵茵在金沙57层顶楼一家空中餐馆订了位,说是她们两个人的午餐。

索美塞地铁站离金沙不远,大概15分钟车程。德士还在路上,远远的,雨蔓已看到三幢平排着的摩天楼,像三条高高的柱子,飞扬跋扈而又老神在在地展示着恢宏气势。酒店顶层宛如一艘巨船,横卧着,将三栋大楼连为一体。雨蔓想,那传说中的,带点梦幻色彩的空中无边际泳池,大概就在顶层那艘船上吧。

1990年代末,雨蔓初到新加坡,这个已朝向金融重镇发展的国际都会还没矗立起城市新地标滨海湾金沙,更没有以花穹和擎天大树闻名的滨海湾花园,赵茵那天特地安排雨蔓在金沙57楼,一家结合了本土风味与法式料理的餐馆吃午饭。餐馆离地面200米,四面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居高临下,可以眺望远方的海湾停泊着一艘艘巨轮,另一边是高低不齐的大楼,无论坐在哪个角落,这城市里的繁华景致都可一览无余。

她们临窗而坐,离餐馆不远是声名远扬,叫四方游人慕名而来的无边际游泳池。赵茵没留意雨蔓情绪有些低落,一坐下来即兴奋地说,我最喜欢来这里,你看,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新加坡。

赵茵又自顾自介绍说,这家餐馆的主厨来头不小,曾是政治名人的御用大厨,因为曾到法国顶级餐馆取经,又在世界各地一些米其林二三星餐馆掌厨过,成就了他的赫赫盛名。

雨蔓定不下心来,心里憋得慌,答非所问的说,我刚刚见了我父亲一位老同学的学生。

赵茵随口问,是新加坡的同学吗?

是的。雨蔓说,低声将锺丽瑜与她父亲的故事说了一遍。赵茵听了,“哦”了一声,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雨蔓说,安琪告诉我,我爸和锺丽瑜原本约好一起坐船去中国,船票都买好了,但最后锺丽瑜因父母极力阻拦,没到红灯码头去,爽约了。

赵茵听了,沉吟了一下说,他们两人后来还有联系吗。

雨蔓摇摇头说,新中建交不久后,我爸就生病了,他曾经想要申请回来探亲,最后还是没能回来。

两人这时都沉默下来,不约而同望向窗外一栋比一栋高耸的城市大楼。窗外阳光耀眼,白花花得眩人双眼。

还是赵茵先开口,带着安慰的语气说,你也别多想啦,那是上一代的事,都已成过去了。这次能和你见面,感觉特别开心。

停了几秒钟,赵茵开始转换话题说,你知道吗,我们正坐在一座80亿元打造的建筑里,他们说,金沙是世界建筑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肯定要记上一笔的。

赵茵又告诉雨蔓,金沙开幕不久,她和胡子源就抢先来这里住了三天两夜,像一般旅客一样,每天早上泡在那长达150米的无边际游泳池里,泳池外的城市高楼,滨海湾花园里的擎天大树尽收眼底,感觉繁花似梦,人生如此美满。

你知道吗,从高空泳池仰望天空,高高在上,视野无敌,那感觉太好了,有一种在云端的感觉……赵茵忘我地说着话,眼里充满幸福感。

雨蔓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她和赵茵从来就是两条平行线,各有各的想法与追求。但她也记得,赵茵是她在这城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们萍水相逢,曾经因为不同原因,在索美塞地铁站附近,一所语言学校里一起学英文,那是1990年代末的事了。也从那时候开始,赵茵找到了她向往的花花世界。而她,这时无端想起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