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0年秋天,福州闽清县,又称梅城。

一、回不了家

阳光异常暖和,她那年五岁,她们家乡把母亲叫作依妈(yima ),父亲叫依爸(yiba )。自从依妈到周家当乳娘以来,她每天早上不必早起,敏感的鼻子不知不觉好了。她从炕上的棉被望出门外,这棉被虽然破旧,但十分暖和,是依妈从周家带回来的,听说是用20斤的棉花打成,大得可以给三四个人盖上,上面有许多补丁,那些补丁的布碎,有的是小梅花瓣的,有的是黄枇杷果的,布碎也都是从周家带回来的。

依妈从周家带回来的东西可多了,米啊菜干啊咸鱼干,让她和依爸的肚子撑得饱饱的。依爸从此也不到田里种稻,就胡乱地种些番薯花生度日,因此自从依妈当了乳娘,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多了。原来依爸有哮喘的,咳时就抽两口鸦片,如今又抽多了,于是满屋鸦片味,她常吸啊吸啊觉得特别好睡,依妈在的时候就把依爸赶到屋外,因为家里小弟只两个月大。依爸往往跑到井边抽烟,有时候也就靠在井边睡着了。

炕上有小弟在的时候更好玩,小弟的耳朵特别大,她喜欢玩他的耳朵,有时他睡了,她向他的大耳朵轻轻吹气,他的小眼睛就睁开,眼睛是田鼠眼,很像她爸。如今小弟也被依妈带到周家去,他吃周家大少爷余下的奶,因此长得弱小,脸就更像小田鼠了。

她一面想着小弟,一面看着摸着玩棉被的补丁,一路路摸着依妈在补丁上的针路,感觉十分舒服。依爸在门坎坐着,鼻涕不停地流下,她看在眼里也不觉得脏,倒觉得她爸像家里的狗儿伤风时的怪模样,正想笑,她爸忽然一转头,用田鼠般的红眼珠瞪着她。她忙躲回被窝里面,她爸叫道:“快起来,洗把脸,我带你到街市去。”

一听到街市去,她忙钻出被窝找鞋子穿,那布鞋是依妈做的,如今太小,脚大了,依妈每次替她洗脚的时候就说:

“看你看你那么大的脚,将来会跑到爪哇国去。”她问:“爪哇国好玩吗?”

“有山番,有猴子,你说好玩么?”

“好好玩。”她非常开心。

“山番抓你去当老婆。”

“我叫山番去抓猴子。”她哈哈对依妈说。

想到这里她乐得大喊:“到爪哇国去哦!”她爸听到她的胡言吓了一跳。

“带你到街市去,去什么爪哇国?”她不敢回应,万一依爸恼了不带她上街去怎办?

她好开心,一路大声对村里的小伙伴喊:“我去街市了,我爸带我去街市。”她爸喝道:“嚷什么嚷!”她低下了头,看着那露出半个脚跟的布鞋,这布鞋是依妈新年的时候才做的,平时也不穿,鞋面还新着呢,如今就穿不进去,等长大后一定为自己做许多许多的鞋子。脚大,后跟踩在沙石上好痛。她蹲下身来把鞋脱了,提在手上。

弯弯曲曲,颠颠簸簸,过了竹林,她跟竹林摆手;过了水稻田,她跟水稻摆手;过了油菜田,她跟油菜摆手;过了鱼塘,她跟鱼儿摆手;过了鸭寮,她跟鸭群摆手;过了石桥,她跟石桥摆手;过了天后庙,她跟天后庙摆手;她从没想到这摆摆手,结果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她来到光饼店,停住了脚。依妈曾经带她进到店里头买光饼,当时光饼刚刚出炉,皮是脆的,饼是软的,光饼中间是个圆圈,依妈给了她一个后,其他用根草绳穿起来,光饼挂在依妈的手上,在拱起的肚皮摆动,小弟一定是在娘的肚子里嗅着饼香,当时她就对着肚皮喊:“弟弟,吃光饼啊!弟弟,吃光饼啊!”卖饼的头家娘就笑了:“你又知道依妈给你生个弟弟。”她回答:“我知道是弟弟。”她娘当时也高兴得笑颜开:“依妈就给你生个弟弟吧!”

她在店门口喊她爸:“我要吃光饼。”依爸说:“我没钱买光饼,快走!”卖饼的头家娘见是她父女,就拿一个饼给她:“你娘果然给你生个弟弟了,你嘴也够灵呵!”她一手接过了饼,才肯离开。

她手上拿着光饼,开始吃将起来,好好味道,一手还提着鞋子,依爸催她:“快点走啊!死丫头,不把你卖了不是人。”她听依爸要把她卖了也不是第一次,依妈还没有到周家之前,爸就三番两回要把她卖给人家作童养媳。依妈不肯,说她还小,不会照顾自己,再等她七八岁再说。后来生下小弟,依妈到周家当乳娘,家里好过了,依妈更不必卖她了,依妈说因为她带弟来。

二、鸦片换人生

她跟着依爸来到市集,见他鼻涕流得厉害,不断用袖子擦去。走到一个摊子,摊上坐了几个恶人,恶人都有不同的样子。隔壁家的狗仔说恶人像野狼,嘴巴特别大,牙利利,一张口就把你下吞去;大和哥说恶人是毒蛇,发出嘶嘶的声音,和“死死”的声音一样,红色舌头伸出来,会喷出毒液,黄色的毒汁一喷到人马上中毒死去。萍姐说恶人吗?野猪来的,一身毛黑黑,又大又凶,跑得又快,给它追上就用牙来戳你戳你不放。她打了个寒战,把光饼急忙收进怀中口袋里。

恶人对她爸说:“是要卖了吧?”

穷爸爸擦鼻子说:“卖10块大洋。”

恶人说:“人家养到10岁10个大洋,你也讨10个大洋,带回去多养五年再来吧!”

另一恶人说:“有人买还不快卖了,把钱拿走。”

恶人说:“人家儿子13岁,也不一定要买这么小的,还要养多少年?”

依爸问:“儿子健康吗?”

恶人说:“人家倒要看你女儿是哑巴吗?带过来,叫她说几句话。”

依爸过来拉她的手腕,他的手好湿啊!依爸没拉过她的小手,也没有好好抱过她。她怕这些野狼野猪般的恶人,她哭了:“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然后她看到一个妇人走上来:“声音还好大?来,我来带你回家去,你爸没空,要去抽鸦片。”她给了恶人一些钱,又给了爸五块大洋,依爸就走了,也不回头看她一眼,她大哭!

那妇人有一对猫头鹰的眼睛,深陷下去,又像骷髅的眼睛,因为她很瘦,骷髅原来是没有眼睛,如果骷髅有眼睛,那是死人的眼睛,骷髅会把人带到哪里去?像骷髅的那妇人说:“穿上你的鞋,我带你回家。”她听话地穿上鞋,奇怪的是,像骷髅的不比恶人可怕。

“看你鞋都穿不上,就这样拖着走吧。鞋太小 !”

“是我脚太大。”她回答。

“噢,还会驳嘴。”

反正像骷髅的妇人能带她回家就好了。依爸去抽鸦片,恐怕要天黑才回家。她想以后她长大要为自己做好多的鞋。鞋面要绣上菊花、绣上杜鹃花、绣上牡丹、黄色的菊花、粉红色掺入白色的杜鹃、粉团团的牡丹。她一面想一面跟在那老妇人后面,那很高的影子和她很矮的影子,在土坡上颠簸颠簸,因为是影子走着,有点像皮影戏,所以她不害怕,骷髅变成高影子的妇人问她:

“你在家里干些什么活?”

“扫地,看我弟弟。”她回答。

“会烧饭吧!”

“不会,我会把饭烧焦。以前依妈在的时候,妈烧饭;依妈不在的时候,依爸烧饭。我会洗碗。”

“会洗碗有什么用?有没有去捡过牛粪?明天一早你得去捡牛粪。”

“去哪里捡牛粪?”她看过人捡牛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街上捡去,牛粪羊屎都可以,就是不要狗粪,狗粪不肥。”

“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去。”她开始哭了!

“回家?你老爸五块大洋把你卖了给我,做我新抱仔,你叫我‘待家’(daiya),你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不然我就不给你饭吃!”

“带我回去我的家,我回去我的家。”她呜呜地哭了。

“你没有家了,你跟我回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皮影戏里的嘴,侧面特别尖。

“我自己回家。”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你认得路吗?你走,等下山猪就出来追你。天就快黑了。”她果然不敢往后跑,还赶紧地挨在待家影子身边。何况她根本不认得路。

“哎,我要回家,回我的家!”她哭了,五岁的她回不了家。

“还哭,等下给山猪听到,山猪是最喜欢咬小孩子。” 她,果然不敢哭了。

“走快点,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家。”

“我要回家,伊姆(伯母),带我回我家去。”

“叫我‘待家’,以后就叫我‘待家’。走快点,你没听到野狼嚎吗?”

她唯有急急地赶在待家影子后面。天色从没过如此的暗!

到了待家的房子天都黑了,有个很瘦很瘦的少年提着煤油灯在门口等着,煤油灯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很不快乐的脸,像要哭泣的螳螂,螳螂的手很长,脚很长,腰很细很细,然后螳螂说话了:

“娘奶(noung-ne)这么晚才回到,等得我好担心。”

“都是你那新抱仔,走路慢吞吞,又哭又闹。”待家指着螳螂说:

“他是你‘唐模’(老公),叫阿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二妹。”她很大声回答!

螳螂看她一眼,螳螂眼睛虽然那么的凸那么的大,不比待家眼睛可怕,待家那猫头鹰的眼睛,像是洞察万事,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眼睛。她盯住螳螂看,螳螂的眼睛看着黄二妹,那一眼不在她的脸上而是在她的脚上。由于走得太快,踩在泥里,踩在水里,踩在沙里,肮脏得很。螳螂看5岁的女孩子,怎么那双脚特别大,螳螂对她说:

“外面水缸有水,你去洗洗。”他把手提的那盏灯挂在门框的钉口上,她就出去洗了脚,水好冷,那是雨水吧!她又把脸和手洗了一把,然后她看到屋外漆黑一片,她呜咽着跑进屋里面:

“我要回我家去。阿棠哥!我要回家去。”她水汪汪的眼睛居然对着螳螂哀求,阿棠一怔,不知如何是好!“待家”过来:

“这孩子怎么说不听,你阿爸五块大洋把你给卖了,卖给阿棠做新抱仔。你不听话我就叫阿棠打你。”

“我不打人,你要打你自己打。” 13岁的阿棠不喜欢娘这么说他,他从来没打过人,何况是自己的新抱仔才五岁。

“哦!心疼你新抱仔。”他娘斜眼看着他,居然笑了。空气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你不要打我,我听话。” 她想螳螂的手臂好像竹竿一样长,要逃也不太容易。

“听话就不要再哭说回家,这里就是你家。来,来吃番薯,吃了就去睡。明天一早就得去捡牛粪。”阿棠的娘此刻心里欢喜起来,因为她自己也担心儿子不喜欢她买的新抱仔。

“娘奶(noung-ne),锅里还有粥,我多煮了粥。”螳螂阿棠说。他娘说 :

“米粥是给她吃的吗?别宠了她!”

番薯是她喜欢吃的,甜甜香香又能饱肚,依妈喜欢把番薯和米一起煮,有时煮成番薯饭,有时煮成番薯粥,配咸菜配小鱼干都好吃。 想起依妈她不禁大哭起来,拿了一条番薯和眼泪一起吞下,阿棠为她勺了一碗粥。那待家听她呜呜大哭说:

“你哭那么大声,恶狼听到就来!你今晚要睡柴房,恶狼就在外面窗口伏着不走。”

“娘奶(noung-ne),你吓她有什么用,还是快点给她睡觉,明天干活去!”

阿棠帮她把柴堆起来腾出空地,又替她在地上铺了两个盛过米糠的麻包袋,铺上白白的麻布。还给了一条补丁的被子,阿棠对她说:

“别怕!狼是不会到村里来的。”

她躺在柴房地上,把身体套进麻袋里面,不停地望住窗口外,没有月亮,天是黑得把狼啊蛇啊野猪啊都藏在里面,她不敢哭,闭上眼睛很累也就睡着了。

月亮出来了,天亮前的月光特别的亮,照在她稚嫩的脸上。

二妹正睡得甘甜呢,就觉得大腿被人踹呀踹的,梦里想着:“不好了,是野猪”,睁眼一看是“待家”用脚踢她:“快起来,去捡牛粪,这里有竹萝和钳子。沿着山路走去,你看有牛走过的脚印就有牛粪。迟去就给人捡了。”

天是灰蒙蒙的,非常的冷,幸好还有月光,“待家”给她一双草鞋。昨天的布鞋子不知道是不是给丢掉了,她提了竹萝和钳子走去,肚子咕咕叫。走在路上,又好像有狼嚎,又冷,不行,要走快点,走快点就不冷,那是依妈说的。然后她把竹箩挂在肩上,把钳子放在箩里面,忽然摸到怀中口袋还有半块光饼,她掏出来吃了。咸咸的光饼在她口中嚼呀嚼的,她嗅到一股牛粪味,看到前面果然有一堆牛粪,她把竹篮先铺了一堆沙,然后把牛粪捡了放入竹萝;眼看前面又有一堆,她又捡了,然后天慢慢亮起来。

她走回家的路上,太阳升起了,照在她脸上,她看见屋子附近的稻田,她看见阿棠哥在田里,她跑向田去,叫阿棠哥阿棠哥,听到田里几个个伊姆(ĭ-mū)说:

“那是阿棠的新抱仔?才五岁。”

“哎哟!什么时候等到她大?”

“等到10岁就可以。”

“可以什么啊?”

“拜堂!”(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