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醒
那个早晨,高老师在梦里浮沉。未婚夫的声音在昏暝地带回荡:你到底何时回来?我们还要不要结婚啊?相似的梦都不知做了第几回,潜意识和心志在角力拉扯,双脚使劲一踹,床板碰了一声!就在此时嘭嘭的擂门声响起,她的梦被打断了。惶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好一阵才意识到有人在叩门。
惺忪着眼打开房门,房东吴太太站在门口,睁大眼睛很不置信地说,哇!睡得那么死啊?外面有学生找你!高探出半个脑袋瞄了一下,大门外晃动着几条蓝色校服的身影。她眯眼说,我洗把脸就出去。
恍恍惚惚扯下挂在衣架子的脸巾,脸巾有些发硬,这天气鬼热啊!趿了人字拖踢踢踏踏到厨房一侧的白瓷盥洗盆刷牙洗脸。她的单人小房就在厨房边上,这独立式单层平房占地很大,厨房非常宽敞。窗口全打开了,刚从温暖被窝出来打了个寒颤。洗脸时冰冷的水透着氯气的怪味,冲淡了梦里的挣扎。回到房里换下睡衣穿上家居连身衣裙。头脑清醒一点了,鼻子里立刻嗅到房东老吴在园子里喷杀虫剂。又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靠近眼窝鼻梁附近的蜂窝状组织立刻阻塞了。抽出一张纸巾,吹喇叭那样噗噗擤了擤鼻子走出房门。
吴太在厨房絮絮索索忙活,听到动静头也不回说:桌上两个菜粄给你当早餐。高捂着鼻子答应着。吴太抱着一袋老吴刚刚摘下来的芒果,挪动硕大的躯体摇摇晃晃像母鸭那样曳着出门。吴太本来就不高,孕肚把她压得更扁。她怀着第二胎,就快生了。在吴家租房五年,与房东夫妇越来越像一家人,有好吃的总少不了她小高一份。
高老师名叫晓玲,但山谷村几乎没人喊她的名字。来到山谷中学那年她刚从师资学院毕业,二十出头,非常稚嫩的年龄。七八十年代的政府中学,校内都用英语,女老师一律称呼密斯什么的,男的就叫密斯特。后来她融入村里的生活,与当地人打成一片,渐渐就从密斯高变成高老师了。
高老师把学生让进客厅。算算,六个女生,都是她班上的。她这一班龙蛇混杂,有优秀生也有劣等生,说好听就是学生素质多元可以互补。好学生影响坏学生,但也常被引入歧途。这是初二最末一班,大部分学生是因成绩不好,物以类聚一锅煮。
学生一般不来家找老师,来家准没好事。一次是班上男生在外跟人一对一被捅死,另一次是班上女生和男生打架头破血流需要送院。班上女生比男生难搞,班主任永远处于备战状态。这次又怎么了?高叫女生坐下,女生你推我扯,都要抢坐在离老师最远的位子。等她们都坐定了,问道:什么事啊?就不能等我到学校才说吗?
女生你看我我看你,用手肘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都不开口。都15岁了见到老师还说不出话来,小学生似的。
半晌,一个比较大胆的女生才说:老师,我们被非礼了。
高吓了一跳,神情一凛坐直了腰身。盘桓在脑际最后一丝梦意猝然消失了。
她发出惯常的惊叹词:Oh Dear!被谁?什么时候?怎样非礼?
刚刚开口说话的美霞说:体育老师。他用尺打我们屁股。
为什么打你们?
我们不上体育课,躲在课室里,被他找到,大骂我们。
为什么不上体育课?
一个女生嗫嚅发声:我来那个。说话的叫秀芬。
其他人呢?大家都来那个吗?回答:我们陪她。
然后怎样?答:巫老师叫我们面向黑板站一排,掀起我们的裙子,用尺打我们屁股。他有碰你们吗?没有,可是他看到我们的屁股了!我回家跟妈妈说,我妈说我们被非礼了,叫我要跟班主任说。说话的还是美霞,大胆那个。
高老师又问,是掀起每个人的裙子,还是只有一个?女生又是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集体点点头说:全部。高说,我必须告诉校长,你们先回学校去吧。这事还有谁知道?回答:班上和隔壁班的女同学都知道。高心里想,那么应该就是全校都知道了。
高老师把女学生送到铁门外,转身进屋时,隔壁的沈太站在两家共享篱笆另一边,不知站了多久,貌似专程等候。沈太早上割完胶,一整天没事,是个包打听。她大声问:高老师,学生找你什么事?高淡淡说,学校的事。突然想到,沈太的女儿小娟也在山谷中学念书,还有山坡下隔两家的潘嫂,儿子也在念预备班。还没想完呢,在沈家租房的同事小关老师走出来了,嗨了一声劈头就问,学生找你谈体育老师的事吗?高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原来早已传遍了。
那日高去学校的时候心情沉重。短短的一段山坡路竟然生出长途跋涉的感觉,步伐之艰难前所未有。
2、召见
抵达学校拾级上二楼的教员办公室。多数的老师都到了,气氛很诡异。坐她对面的米娜跟她打个眼色说,校长要见你。高还没回应,训导主任罗生就从他的座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听说学生去找你了?高暗暗吃惊,消息传得那么快,只不过一个早上的时间!她问,校长找我什么事?罗说:你见了他就知道。高很纳闷,不是应该找当事人巫老师吗,找她干吗?
教员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大房间,四张大桌子20多名教员分坐,每张大桌可坐六人。桌子上堆满了学生作业簿子、课本、饭盒和水壶,还有老师们的各式杯子。平时上课前大家都在聊天,现在同事们低头忙活,连同桌最饶舌的丽妲小姐都不呛声。
高老师把提包搁在自己位子上,经过米娜身边,她伸出手拉了高一下说,不要担心,没事的。国语老师米娜与她向来友好,她们和教中文的邢小姐是语文科小组成员,常常合作办事。米娜母亲卖娘惹糕,她常常带了糕点到学校请同事吃,私下总有额外的一小盒让高带回去。
韩沙校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上楼的时候,她心里七上八下。去校长室应该是五年内第三趟吧。第一次是刚到山谷中学报到那天,之后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个月的薪水到校长室签收支票,薪水直接汇入银行户头后,教员与校长就没有直接的关系了。偶尔在走廊上与校长相遇,都是客气点头而已。高老师教英语,校长则象征式教几班公民课,领域上井水不犯河水。三楼不是很远,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办公室里,渐渐也就天高皇帝远了。
敲了门走进去。韩校长脸色凝重端坐在大桌子后面,一层灰气在他鼻尖和额头上盘桓。他身材矮小,陷入巨大的旋转椅中,有种被异形吞噬的感觉。
您找我?高问。他手一摆说,请坐。坐下来之后,他问,我听说学生去找你了?
高心里想,你都知道了还问?就说开了吧。她说:是啊,她们告诉我被巫老师非礼了!韩校长没想到她单刀直入,脸色马上黯了下来。她又说: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必说了。他的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点着,沉吟着。天晓得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问:都是你班上的学生吗?她说是。心里想,废话,你都知道了。
校长清了清喉咙,沉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护我们的老师。高想,嗯,来到主题了。她问:那么,我们的学生就不必保护了吗?
他说,当然也必须保护学生。可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都是一面之词,没人看到。我问过巫老师,他发誓没有侵犯学生。
高说,你是说学生撒谎吗?他们的对话有些紧绷,一来一往像回力镖。
校长说,巫老师说他用尺处罚她们,并没有掀起裙子,是打在裙子上。他说他没有那么笨。韩校长直视高老师,毫不掩饰脸上的愠色。
高问:那么,请问,老师可以处罚女学生吗?
校长干咳一声说:确实不能打女生。可以用藤鞭打手心,但只能打男生。还必须有他人在场,而且必须记录。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家长要告,他会很麻烦。
高说:反正他不能打女生的屁股!
校长说:那是他失误的地方。他说他一时气糊涂了,那几个女生已经逃课很多次。学生已经找过你,我必须让你知道巫老师的说词。也想提醒你,外面如果有人问,你不要说太多。
高说:我今天早上才知道,还没有机会见到任何人。
校长说,嗯,我是说,我们对外先不要说。这件事不要闹大。关系到老师的名誉,也关系到学校的名誉。我们必须保护学校的名誉。
高没有反应。
韩校长又说,那些都是你班上的学生,也许你必须再跟她们谈一下。
高很想问,谈什么?是叫她们改变事件的内容吗?她忍住没说。空气已经够紧绷了,多说两句所有的伪装都会爆裂。这韩校长平时不怎么说话,原来开口的时候是这么一副嘴脸。
晚上高到邻居潘嫂家吃饭,她和隔壁的小关都搭潘嫂的伙食。小关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问,跟校长谈过了怎样?她闷声说,吃饭不要说这个事,不要害我消化不良。小关知道她生气了,那顿饭吃得很别扭。
吃过饭她借了潘家的电话打给未婚夫,刚好是约定这一天打电话。80年代初,村里还不是每家都有电话。本想把今日的事跟老张说,但潘先生在客厅看报纸,她无法畅言。心里很烦,她说,我稍后给你写信,就挂了。
3、后续
次日清晨高老师刚从房里出来,吴太即刻递过一份报纸说:新闻出来了。高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新闻?吴太很诡异笑了一下,不就是昨天学生来找你谈的事吗,那件事上报了。
原来女生当中有个叔叔是某报记者。回家一说,叔叔很快就写出新闻稿。标题非常抢眼:“中学老师亵渎女学生”,登在地方版头条。山谷村立马炸开了锅。高老师心中叫苦,此事虽然与她无关,但她莫名其妙首当其冲,韩校长肯定又会找她谈了。
果然,当日就有人带了报纸到办公室,马上就有人通报校长了。钟声才响过,第一堂课的老师都还没动身到教室去,校工就来通知大家,校长召集全体老师开紧急会议。体育老师没参加,他请病假了。
会议内容是保密的,关系到学校的名誉,校长严禁外泄。
体育老师从那天起就一直没来上课了。听说女生中有一个的兄长有私会党背景,放话要找人把体育老师揪出来痛打一顿。
一周后,训导主任罗生对大家说,巫老师已经被调到另一所学校去了。训导主任是校长的口舌,也是耳目,他传的话绝不会错。有人问,哪一所学校?他说,不能说,那是保密的。
事情发展之快,好像没有任何过程就抵达尾声了。没人提告也就没有刑事案。体育老师被调走,好像事情也解决了。山谷中学的钟声继续按时响起,学校如常运作,老师如常上课,学生如常淘气或顽劣。但校园氛围不一样了。男老师都非常小心,与女学生的互动越来越少。有女生来办公室找老师,某些男老师就会很夸张很大声地说,你站远一点,不要碰到我。高老师发现,就连办公室里异性老师之间的互动与交流都少了。
很快上半年学期结束了,过了一个假期大家回校,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整个下半年学校都没有体育老师。逢体育课学生就自由活动,学生爱干啥就干啥。那阵子校长见到高老师神情怪异,好像整件事是她搞出来的那样。高也开始避着他。次年,也就是高来到山谷中学的第六年,她申请调职竟然成功了,估计是校长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终于无需在梦里与现实中解决不了的问题对抗了。
犹记得多年前获知被调派南方时,她整个人都懵了。未婚夫要她拒绝,说教书辛苦薪水又不高,还得跨越数州离乡背井。他是车行老板还怕养她不起?但高的想法不一样。辛苦念了三年师专就是为了经济独立,白白丢掉一份职业也说不过去。订婚时说好师专一毕业就结婚,谁知道会节外生枝?与教育部交涉,官员说北部学校没空缺,山谷村刚建校需要老师,还说在乡区任职两年后即可申请调回城市。但两年后每次申请都不获批。如今竟然在如此吊诡的情况下获批,人生之荒谬令人费解。
调职的消息出来,老师们都静悄悄的。学校没有任何送别形式,只有米娜心里难过。抱着她流泪,要她发誓:一定要保持联系!米娜留下她家地址,高也留下娘家和未婚夫的地址。心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她与米娜感情不一般。刚到山谷时非常彷徨,心情与生活都很混乱。新同事很陌生,大家顾着适应新环境,管不了别人的事,是米娜这大姐型的同事陪她度过低谷期。她后来渐渐喜欢新学校,因为一切都新,什么都刚开始。除了校长和训导主任从附近学校调来,几乎所有的师资都是刚从学院出来的新人,从四面八方到此汇聚,演绎山谷传奇。
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有点落荒而逃的心情。未婚夫开了大车南下专程载她回家,也帮她载东西,车厢堆满六年的生活内容。
她与搭伙食多年的潘太匆匆告别,隔壁的沈太如常站在篱笆另一边大声问她,你要走了啊?小关老师依依不舍站在车边磨磨蹭蹭,他对张先生说,小高是个好老师,学生都喜欢她。高回敬道:小关是数学精英,很厉害的。张先生笑笑,关也哈哈笑了两声说:以后就是我一个人吃饭了,有点羡慕你回家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留在这里,学校就在对面!他伸手指一指山坡下的校舍,哪里找这么好的地点?
是啊,高说。顺着小关老师的手指望过去,学校就坐落在山谷里,地势非常奇特。从高处往下望,学校全景一览无遗。一时心胸颤动,最初来找房子就是看上吴家的地点啊!从住处到学校只需步行五分钟,无需像住外头的教师必须赶早出门开车到学校。
张先生上车发动引擎了。与小关握手告别,对站在门口的房东太太挥挥手。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婴儿,抽出一只手在空中摇了一下。吴太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习惯了高老师的身影和声音,她还不知能不能习惯她不在。
4、回音
高回到K城就去新学校报到。是一所规模很大历史悠久根基厚实的高级中学,教职员近百人。她就像一条刚被放生的小鱼游进了深海。学校里很多资深大鱼,几乎没人发现来了一名新老师。她很快就结婚了。离开多年她也逼近30了。远距离的恋情不容易维持,后面几年老张都有点意兴阑珊了。她再不回家,他也打算放弃她了。
离开后与米娜保持蜻蜓点水的联系,持续获得山谷的消息。比如,训导主任与校长起冲突站在楼梯口开骂,学生围了一圈看热闹。后来训导主任就被调走了。学校终于找到体育老师了,但学生还是比较喜欢以前的体育老师。至于那巫老师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知道的也不说。高走后她那班就换米娜担任班主任。
有一封信里米娜告诉高,她接手那班之后曾经盘问那几个犯事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私下承认,她们当时撒谎,老师并没有掀起她们的裙子。她们被打后不甘心,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大家发誓保密,谁都不能改口。新闻登出来事情闹大,她们更不敢改口了。初三考过初级文凭学生就不到学校来了,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升中四。米娜在信末问她:那时你为什么没有盘问学生?
收到信高老师发了好几天呆。胃里翻滚着一团团硬块让她一直想吐,然后真的就吐得一塌糊涂。原来是怀孕了。整个孕期里,她不时把米娜的信拿出了看一下,每一次看都想吐。她无法回答米娜的问题,也无法回信。一搁就是几个月,拖越久就越无法回信了。而米娜也再没来信,就这样她们断了联系。
那阵子她把山谷的过往丢入记忆铁盒上了锁,找不到解锁的方法也不想找。后来,在忙碌的教学生活和两个孩子的喂养之间,很多琐碎的事像回力镖那样又回来了。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隐蔽在脑幕后的点滴时隐时现,就好像空中的细屑,要被日子的晦光照到才会发出细微的波动。
青涩年代路上的疙瘩经过岁月的踩踏,早已被跺平。留在心版上的印子一直在,常想起米娜。很多事她都记得清楚,倒是越来越记不起体育老师的长相了。只知道他当时与她一样,很年轻,也是刚从师资学院毕业就从外地调派山谷。都没问过他家乡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