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须要具备一定的容量。小说的容量与是否反映所谓的“宏大事件”没关系,也与小说中人物的多寡没关系,更与它的字数没关系。

许多几十万字的长篇巨制,描述的时间跨度往往长达几十上百年,纷纭杂沓的众多人物围绕几近单一的叙事链条,故事从头至尾平铺直叙进展完成——读后仍然不免会觉得整体容量单薄。

张嘉祥的《夜官巡场》虽然只有十多万字,却描写了好几条相互关联的生活侧面与心理线索——一、乡土风俗的记持和迷恋;二、鬼怪神魔的梦魇和传闻;三、边缘人物的遭遇和苦痛;四、少年儿童的经历和成长,等等,甚至还牵涉到了日本长期占领台湾的后遗症以及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政治事件。

由这样的或交错或平行、或惊异或常规的文字呈现和音韵抒发(作者同时创作了与小说同名的音乐专辑),再穿插引用一些地方志和野史笔记之类的精选内容,整部作品的容量非常充沛多元,竟也显得非常有弹性。

人际关系延伸生存哲学

只谈我比较关注的,小说框架中所涉及到的人际关系,特别是身边的熟人之间、家人亲人之间的互动和影响,乃至由这样的人际关系而延伸出去的生存哲学。

作者本人和邻居小姑娘周美惠是青梅竹马的玩耍童伴,稍大时又是一起骑脚踏车上学的乡村行侣,后来去到城市也有情感和琐务的交集,最重要的是,他们俩,特别是他们小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夜官佛祖”(属于书中所断言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长大之前,都会天生懂一些咒语、法术或巫术,总会有灵验的瞬间,不管多么荒诞。)。

但是,他们最终并没有“走到一起”,似乎只是维持做不冷不热的朋友。这种结局,诚如作者的随性感叹:我常常在想,我跟周美惠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为什么人跟人之间明明曾经那么亲近,却又突然就渐行渐远?甚至连聊天都会话不投机?

书中另一方面也形容从周美惠的角度所体悟到的两人的关键隔阂,或者说不是隔阂,也非态度,而是天生的“境界的不同”,可能这也是导致两人成人后“各奔东西”的内在因由:从国一下开始,我和𥴊仔店的小孙子就没那么常玩在一起,他还没有分清楚真实跟虚幻的界线,感觉不到痛苦,也让我羡慕

再有,家里的老人之间,严格说,亲家的长辈之间,那种相安无事(无所事事),那种疏离隔膜,那种也许需要没话找话需要喝酒助兴才能“沟通”的情形,让小辈难以忘怀,也终于释怀:

我从来没有看过我的阿公和外公聊过农作的事,甚至他们明明行动范围都会重叠,但都没见过他们聊天,外公握有一片未开放好农地,而我的阿公有精良的开垦种植技术,怎么他们不是聚在一起聊看看?但他们的行为处事风格实在太不一样,我想他们没有聚在一起也是好事,光是我的阿爸阿母就够他们头痛的了。

就是说,作者揭示了,文化程度不高的长辈也好,受过良好教育的后背也罢,许多深深扎根在性情和习惯中的东西是“一脉相承”的,甚至无法改变的。

还有,乡村地区共同特有的,几代人相处的大家族,宅门内部的通病和传承,甚至呆板性质的冷漠,反映在平常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我越长越大,阿爸阿母越来越忙,越来越常吵架。高中的时候,偶尔我会待在家里,中午的时候五姑姑会回来煮饭,我就和阿公、阿妈、五姑姑一起吃饭,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在饭桌上讲过什么沉重的话题,(大人)不会问我功课怎么样?不会问我不在家都去哪里?也不会问我有没有去帮忙(大人)工作?我想跟我们的家族性格有关。

平静回想中自有一番小说家才有的无奈和无谓的气质。

通过以上所有这些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不经意地回忆评论,小说的内涵也就清晰地折射出了人物、人性和人情的巨大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