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附近,有一条大水沟,水沟旁是一条供人运动的跑道。有次晨运的时候,在跑步的中途,发现跑道另一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废置的火车轨道。铁轨已经生锈,有些枕木也已破碎不堪,布满了落叶和荒草,但铁轨还是遥遥地伸向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远方。

对我来说,火车的两条铁轨仿佛是一对至死不渝、永不分离的情侣,它们总是成双成对,不管日升月落,人世间经历多少变化,永远携手走到尽头。此情此景,令人钦羡赞叹,也让我想起多年前曾写下的诗句:

我们的爱情
  是两条平行的
  铁轨,不弃不离
  伸向遥远的憧憬
  如窗外不停转换的
  景色,高潮或低潮
  如窗内,无限的喜怒哀乐
  不管走过多少沧桑
  不同心情,一种心思
  如此这般地
  永世相随

  ——节录自《铁轨的记忆》

印象中最初的火车轨道是住在金殿路老家的时候。那是上世纪60年代,政府开始建很多组屋,我们是最早一批入住的居民。当时我的家在金殿路旁的四脚亭后面,组屋后面隔着另两座组屋,对着金殿路,组屋前面却对着一片由篱笆围着的丛林。

火车到底什么样子?

当时我刚刚上初中,家住四楼。我经常倚着走廊的栏杆,看着前面一大片青翠浓葱的丛林,心里充满幻想,想着这片丛林里的情景。这片丛林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时时在牵引我。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些亚答屋在绿丛中若隐若现,还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久就看到黑色烟雾从丛林里冒出来,由左边一路往右边散去。据说那是火车经过时发出的声音。火车在书本上看过,但真实的火车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年纪还小的我充满好奇,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走进这个神秘的地方,一探虚实。但这片丛林有篱笆围起来,进不去。

机会来了,有一次我和玩伴佐杰发觉,篱笆的一隅被人撬开了一个小洞,刚好够一个人钻进去。佐杰比我大好几岁,也是从中国移民来新加坡的。他会唱许多好听的歌,喜欢艺术,对我来说,他像是一个大哥哥,很多东西我要向他学习。

生平第一次见到火车

佐杰带着我钻入那个洞,走入丛林。这有点像童话情节,仿佛走进一个神秘的森林。走啊走,穿过一片丛林后,我们看到一大片菜园,很多农夫在那里耕地、种菜、浇水。再走一段路,发现前面有两条躺在地上长长的铁轨,从左边直直伸向右边,一眼望过去,仿佛是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左边远处传来几声“呜呜“”的声音,一列火车从远处飞驰而来。我们好奇地站在铁道旁,望着远处越来越庞大的火车头,只听到“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长长的车厢风驰电掣从眼前飞驰而过,一阵狂飙把我们往后推。火车有很多车厢,感觉过了很久,才从我们的眼帘消失。只见烟雾在天空里慢慢飘荡,从浓转淡,最后慢慢消失,我们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

六岁前我住在乡村,对乡村的一切都感到非常亲切。到了新加坡以后,住在政府组屋,过着城市生活。如今发现了这片新天地,仿佛是梦中乐园,所以经常自个儿从篱笆的小洞里面钻进去,到菜园里溜达。

发现小洞后面新天地

我特别喜欢站在铁轨的旁边,看着火车丛左边远远的一个小黑点,慢慢变成毛毛虫,然后变成一条小蛇,又蜕变成一条大蛇,越变越大,最后在震耳欲聋的“轰隆隆”中,从眼前飞驰而过,往右边不知何处疾驰而去,如时光匆匆的脚步,把我从遥远的从前带到现在,又将我推向未知的将来,最后只剩下天边几缕袅袅的烟雾。

我经常静静地看农人浇水、喷药、除草、种菜。记得有一两次,农人养的狗对着我狂吠,我常去了后,那些狗慢慢熟悉了我就变得很温驯,不再对着我狂吠,我也可以安心地到处闲逛。

菜园旁有好多间亚答屋,都是农民的房子。他们在屋子四周养了很多鸡、鸭、猪、狗……经常可以看到屋前屋后,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在草地上踱步,啄地翻土,到处找寻蚯蚓和小虫;母鸭也带着小鸭在池塘里划水觅食。池塘里有许多浮萍,里面也养了一些鱼。听说都是一些泥鳅、草鱼之类。

丛林后的农家乐图

那些农家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耍,例如打石弹子、放风筝、跳飞机、打陀螺,把废弃的脚踏车车轮拆掉橡胶后,拿里面的圆形铁框在地上滚动,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我们也禁不住跟他们一起玩。那可真是一幅农家乐图,可惜这样的情景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孩子不可能享受到这种乐趣了。

有时,我们也在铁轨旁的丛林里找寻一些植物,比如猪笼草、含羞草等。猪笼草的叶尖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盖子,昆虫一进去就跑不了,被猪笼草“吃掉”;含羞草开粉红色球状小花,只要动一动它的叶子,就含羞答答地合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喜欢玩的。有时也会采一些小果子,比如峇遮里(番樱桃)、番石榴……我们也经常把仙丹花细长的喇叭状花蕊拉出来,吮吸里面的蜜汁。

黑蜘蛛、牛粪虫和蝴蝶

在丛林里,我们捕捉那些小小的黑蜘蛛,收在人们丢弃的烟盒——那是四方形有三个5标头的铝盒,只要放几片剪成小片的香蕉叶在里面,就可以养这些黑蜘蛛,然后和其他小孩玩斗蜘蛛了。

当然可玩的不只是黑蜘蛛,还有其他昆虫。比如颜色鲜艳的甲虫、柴麒麟(竹节虫)、蜻蜓、螳螂等,也有喜欢在牛粪里面钻营的黑甲虫,俗称牛粪虫。它们长约三四公分,头上有独角或Y形的角,把它们放在一起就会互相角力,直到其中一只被扳倒,四脚朝天,不能动弹为止。不过有一种颜色鲜艳、全身都是细细长毛的毛虫,我们就不敢动它,听说一碰它全身皮肤会发红发痒。一些青色的毛虫,我们经常捉来养在玻璃瓶里,放些叶子作饲料,看它慢慢变成蛹后,又蜕变成蝴蝶飞去。

大蜗牛和千足虫

也常看到一种大蜗牛,最大可以长到六七厘米。它是一种害虫,专门吃各种植物的叶子,特别是青菜,所以农人非常讨厌它。通常我们捉到它都要把它打死,或者扔给鸭子。那些鸭子很厉害,只见它们张开口,嗦的一声,就把蜗牛的肉吸进嘴里去,剩下一个空空、愣愣的壳。

草地里还有一种长长细细的千足虫,虽然它的脚没有1000只这么多,但爬行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小脚前后不停地蠕动,煞是好看。只要一受惊动,它便缩成一个圆圈。我们把它捧在掌心里,过了一会它发现没有什么危险,又慢慢伸直身体,在手掌和手臂上慢慢爬着,感觉痒痒的。不过可别把蜈蚣当成千足虫,那就很危险了。千足虫和蜈蚣都是鸡的最爱,常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草丛里觅食。

帮大人采集药草

我们也拿网去捉蝴蝶或者蚱蜢,天热的时候听见知了的叫声。我们也帮大人采摘药草。我记得有一种药草,祖母叫它做“金汤匙”(潮语),据说那是一种很好的药草,举凡骨折或者是生疮,只要把其叶子用石臼搞烂,敷在患处很快就痊愈;有一种植物叫做金银花,祖母常把它和绿豆一起煮,据说是清热消毒的良方,小时候我们经常吃;还有一种圆形的叶片,遍布在地的“铺地锦”,也是清凉的药草。一些小贩把它烹煮成绿色的凉茶,加糖加冰,炎热的午后喝一杯,在那个年代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有一次我走在火车轨道旁,一列火车飞快奔驰而来,突然听到几声尖叫。火车过去后,我发现不远的铁轨旁躺着一只猪,两只脚被碾断了,鲜血潸潸而流,染红了铁轨和枕木。它喘着气,但未断气。我被这个情景吓到,站在那里,一时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死亡的震撼

不久后人声吵杂,一些住在附近的农人赶来了,有一位是可能是猪的主人,把那只猪带走了,听说立刻宰杀还可以吃,只留下铁道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当时的情景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第一次感觉死亡的可怕,也隐隐觉得人世间并非一切都美好。意外和悲剧的发生,往往让你猝不及防。

那只躺在铁轨上鲜血直流、无法动弹、奄奄一息的猪,让我的内心受到很大的震撼,幼小的心灵对生命的无奈和脆弱有了些许领悟和感触,也促使早熟的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努力追求活着的意义,阅读大量有关哲学、宗教以及人生、死亡等课题的书。火车轨道和菜园,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虽然只占短短几年时光,对我的影响却很大。

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菜园很快被铲平了,火车也改道了。新建许多政府组屋,当然丛林也不见了,童年的梦也结束了。这个地方便是现在通向市区牛车水的红山路中段,曾经变成一个巴士总站,叫做 Gaga Selari Barat, 靠近 Jalan Berbina。后来我爸爸在那里买了一间三房式组屋,我记得大牌是113,也就是那个菜园原来的地点。再后来又改了名,直接叫红山区。

这就是我小时候有关火车铁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