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姓林,单名一个玉字。
小时候领回成绩册,父亲游手好闲却不管事,我都拿给妈妈签名。妈妈暂时停下车衣,或者烧菜,或者其他为了生活,而必须持续重复运转的动作,握着乖乖递上来的圆珠笔,很认真地在家长栏的框内,一笔一划写下自己辛劳的身世,大概还会瞟一眼看看上头有没有红字,确定我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在念书。
妈妈的林笔直瘦削,犹如秋天忧郁的树干,横穿奇凸的枝蔓,玉则是无所依傍镂空飘浮,土木缠绕之下,圆珠笔吐墨不匀,最后那蓝黑嶙峋的一点,晕开后仿佛人生的封印。
妈妈说在麻坡上学练过小楷,但是字体还能再漂亮一些,读过书是妈妈觉得骄傲的一件事。麻坡溽暑的矮厝,六个兄弟和妈妈一个女孩子,本来有一位姐姐,因为查某囝不好养,贫乏时代的女人总是命途多舛。这位没有名字,早已长不大的姨妈死了,换来外公外婆的愧疚,所以妈妈能够上学读书,二十来岁离乡背井,从州府小镇来到了坡底合租的工人宿舍,每天骑脚踏车到车衣厂上班。
那个时候,大家都叫我的妈妈阿玉。
我当时常跟同学炫耀,我的妈妈是一个字的,所以我过往只是唤妈。拉出父辈贯籍那边继承而来的,客家人天南地北跌宕的尾音,容有一点耳濡目染,妈妈联邦福建腔的余绪。随着妈的病痛逐渐明晰,妈老了,似乎顺理成章,变成了妈妈。
一个字毕竟太轻,可是两个叠字惘惘纠结,多出来的皆是愕然惋惜,叫妈妈吃药了,妈妈打针了,妈妈快去睡觉了,语毕如果自觉态度不妥,需要不嫌矫情地更正——妈妈我知道你辛苦了。
妈妈住院那几天,走廊上遇到抱着孩子的邻居,怎么没见到婆婆?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左邻右舍平常都叫我的妈妈阿嫲,或者Auntie,原来我的妈妈也是婆婆。同样两个字,喉头呼气更为沉郁,但无比亲切。我说妈妈在医院,情况有点危急,可能出不来了。我的坦白精确无误,邻居是虔诚的教徒,脸色一沉再问,那我们还能见到婆婆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心里却是这样想的,下次见面之际,应该是在楼下空地搭建的帐篷了吧。
邻居说她会为婆婆祈祷,我感谢她,后来在楼下空地搭建的帐篷,我对她说,我以前也是叫我的婆婆,婆婆的。讲完了想哭,但是没哭,帐篷搭了三天两夜,我都没哭。
妈妈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的那个星期三,我第一次扎扎实实地哭了一回。
星期一早上,医生打电话来说,妈妈随时会走,不要担心,我们尽量让她舒舒服服。我和弟弟慌忙赶到医院,可是关于时间和生命的飘忽无定,接下来经过漫长的验证,随时依然是那个最近又最远之间,某个无从捉摸的字眼。
从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到星期六下午,妈妈已经不再进食饮水。仅有一条输氧管插入鼻孔,另一条输药管,则是直通肚腹皮层,连接床头一台冷冰冰的仪器,芬太尼定时打进妈妈的四肢百骸。
我拿起手机搜寻,谷歌说阿片类芬太尼,比吗啡强大100倍。妈妈应该是不会痛了。那几天常收到信息,叫我保重,记得休息,而且对于无常的试炼,似乎比我更有经验,往往都会加上一句:妈妈不会痛了。我在每个好意问候的对话框底下,按选了双手合十的表情符号,以仅剩的心思,做出简洁的感激。
是的,妈妈怕痛。这几年陪妈妈去诊所和医院复诊,我都会事先恳求护士,妈妈怕痛,抽血时麻烦小心一点。护士见到妈妈两手黑沉的淤印,连连拍打左右前臂手背,像是要在灵肉之间的简牍夹层,招引出一道尚有气息的血管,继续以针孔纹烙一段蛮横粗暴的病例史,得以顺利抽出两瓶或者三瓶的血。有时候,妈妈说痛,有时候,妈妈说不痛,抿着嘴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表情。
不过冥冥注定,两个字的存在,少了痛,苦是不是就更加无边无际?
星期一,妈妈整个人完全昏睡。星期二,妈妈偶尔勉强挑动眼皮。星期三,妈妈不肯闭眼。我坐在病床边寸步不移,抓着妈妈因为肾脏功能衰竭无法排水,而显得肿胀黝黑的手掌,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病房外传来一阵吉他和弦,然后是一首突如其来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悠悠荡荡地覆盖在病房仪器的滴滴嘎嘎。
我于是松手起身,感觉是替妈妈寻找邓丽君。走出病房左拐右绕,发现活动休闲室内,正有一位五六十岁的义工歌手,托着吉他唱歌给病人们听。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如此情意浅薄的歌词,允许伴随绵绵啜泣,偏偏我倚在门边,竟然完全无动于衷。休闲室此际只有两个病人,其中一位妇女我认得,住在隔壁病房,白天安安分分,晚上特別吵闹,有一晚甚至对着护士叫骂,要打电话给儿子马上出院回家。(我晚上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着,可能随时会接到医生护士的电话,说妈妈吵着要儿子接她出院回家。)
大概还真是小邓的魅力,陆续引来更多病人,义工歌手唱完《月亮代表我的心》,调整身上的琴带,随即弹唱了印尼版原汁原味的Bengawan Solo。这回的歌词,我不是太懂,虽然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潘秀琼唱成《梭罗河之恋》,其他歌手唱成《美丽的梭罗河》,我的妈妈肯定是喜欢的。
歌声宛如柔波曼浪,迫不及防地就浸入眼眶。我明白Bengawan是河,Solo是爪哇地方古名,但是旋律千回百转,Solo仅剩一种孤独的含义。不禁就觉得妈妈躺着的病床,仿佛一艘摇摇欲覆的船,正漂流到某个虚无之境。
我们在岸边依依不舍地送行,随时,妈妈随时就会抵达。
最近的水分补充不足,我无法继续听下去,步出休闲室之际,其他病房的病人陆续闻声而至,吉他如果换成笛子,便似童话的重临。
我并未折返妈妈漂流的岸边,而是坐了电梯下楼,走出医院沿着弯径,来到路边的角落。医院两侧是临终关怀中心,因为国庆日将至,路边插满整排新月五星红白旗子,风很大飒飒作响,望过去一片空镜,恰似流域尽头的荒凉坐标。月前复诊时,医生已经暗示,是不是考虑把妈妈,送到这类医疗机构接受看护,比较安心。我说最能让我的妈妈安心的是,每个晚上,坐在电动车,去到附近组屋楼下,跟一群老朋友玩四色牌。
我坐在石栏上蜷缩着身体,尝试点火,通常还有其他人,抽着一样满怀心事的烟。后方是公园草坪,好几只野鸡常常不分昼夜乱啼。
听人家说的,妈妈可能放不下,或许不要时时待在病床边,所以那几天我走出医院来到此处,跟许多陌生人一起,抽了很多烟。
啼不住的万重山,可能妈妈要听着歌,才能轻舟已过吧?我试着打开YouTube选取歌单,难忘金曲怀旧经典唱遍大街小巷的老歌不断循环播放,总有一两首,能让妈妈听着听着,忘却恋栈的理由。
后来表姐说,还不如听一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比较慈悲安详,比较了无牵挂。我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点烦,我知道妈妈不喜欢,不过想想似乎不无不好,烦了就封闭五觉,远离叨扰的俗世。
星期四,妈妈偶尔沉睡,偶尔睁大眼睛,能来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妈妈一个一个好像看得真切,又好像看得迷濛。妈妈还想说话,高高低低地呻吟,如同岁月缕缕渐稀的回音,已经零碎不堪。我不明白妈妈要说什么,弟弟也不明白妈妈要说什么,我和弟弟面面相觑,说好明天他几点来,我几点来,继续陪着我们的妈妈。
星期五,妈妈又再沉睡,眼皮铅重,我用棉花蘸水,润湿妈妈的唇。我之前都用手指笨拙地蘸水,试探温度后滴几滴,滑进妈妈微张的嘴巴,希望能够流进身体之内,还在消磨挣扎的,血肉蕴藏的那道意志。
对面看护病人的印尼籍女佣见到,趋前小小声告诉我,可以跟护士讨棉花。女佣看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照顾病人老太太已经七年,比我的妈妈早三天住进医院,几乎24小时都守在病床边,中午离开回家梳洗,匆匆忙忙再赶来医院。我问女佣,老太太是什么病,女佣说是癌。
我从未给我的妈妈雇请女佣,另一位隔壁病床的老太太,看来也是一个没有女佣的病人,不过偶有一位光头大叔前来探望。光头大叔说老太太已经96,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早死了,秃头大叔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但是搞不准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秃头大叔,老太太是什么病,秃头大叔说,什么病都有啊,语气像是一种成就。
我说,我的妈妈也是。
棉花尚有其他用途,病房嘈杂,可以扒一些塞在妈妈的耳边。这几年,妈妈常跟我埋怨,家里太安静了,所以电视机的声量开得好大。我的妈妈爱看煮菜吃饭的烹饪节目,游山玩水的行脚节目,批评谩骂的政论节目。自从弟弟结婚搬家,家里就是我和我的妈妈,太静了,我说,因为只有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这么浮夸的描述,我故意装腔作势一番,妈妈起初听起来觉得肉麻,往后几年下来,遂是一种慢慢越显沉默的现实。
星期六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思忖着应该是今天了,到了便叫弟弟赶快回家陪老婆小孩。妈妈睡得更沉,肺部浸水更多,末流想必愈是汹湧湍急。我轻轻趴在妈妈慢慢平伏下来的胸脯,之前还不断轻唤,妈妈放心走吧。到了真正的最后一幕,轮到我不舍得,半刻钟后才被护士发现,叫来值班的医生护士,拉起布帘给妈妈检测心电图。机器仪表的数字跳动,仿佛人世的所在定位,确定已经无挂无碍,求索无踪。
死亡不期地如期而至,仪式仍未终止,须要再开副本。
我和弟弟呆呆等着殡仪社人员前来,交代接下来丧礼的处理事宜。首先必须领取死亡证书,接着打电话给市镇理事会,确保租下组屋楼下的空地,然后再选一张靓靓的大头照。上妆防腐棺材入殓搭帐篷摆桌椅,外加流动厕所冷热饮水器游览车接送出殡最后火化灰飞烟灭,不包括每晚自助餐膳食和饮料花生糖果其他用品,每天要准备十几个红包,三天两夜一个价目。有如妈妈以前还能出国时,那种包办全程的旅行团。
(后来我收拾妈妈的遗物,发现了好多张折叠再折叠,已经发黄的剪报,那些都江堰的风景明媚,那些九寨沟的山川秀丽,妈妈有些来得及去亲眼看了,有些来不及。)
组屋楼下的帐篷漏夜搭设,几个外劳满头大汗,搬梯子拉电线挂白灯,晃着晃着的光,预先照明寂然的停留之处。隔天中午入殓,我和弟弟必须迎接,礼仪师说,叫妈妈来住大厝咯,我和弟弟便说,妈妈来住大厝咯。棺木上下两侧,塞满妈妈平时惯穿的衣物,躺在其中,更近乎一场人间的漂流记。妈妈左脸跌倒的肿伤未愈,礼仪师说给妈妈涂了很多粉底,我想起家里的冰箱,好像还有一瓶雪花膏,青春过期而冰冷的凭吊。
姑姑买了一对夹式耳环,执意要给妈妈戴上,说是妈妈年轻时喜欢戴耳环。这几年因为常需全身扫描,不能戴耳环,耳洞长回了肉,有几次撵着牙签,要我帮她刺破开口,我都觉得会很痛,比起打胰岛素打红细胞生成素还痛,但是妈妈却说不会痛啦。
七月酷热却有流风,丧事来来去去行礼如仪,白天捡拾被风吹乱的杂物,晚上捡拾被风吹乱的节哀。有前来吊唁的朋友问,这是什么风。我说,这是凄风。朋友听后,比较放心。
殡仪社代请帮工,从晚上11点到早上7点负责守夜,样貌清瘦三十来岁的小哥,驾着一辆物流货车准时到来。我上楼休息前,跟小哥聊了几句,知道他白天还在到处送货,刚刚娶了老婆,申请了新房子,准备要生小孩,需要钱。我说,真不容易啊,小哥说,没事,看几部戏,时间就到了。我当下充满疑惑,小哥是不是开示一般芸芸众生?
附近的邻居朋友都来,唯独有一位阿嫲没来。每天午餐晚餐在咖啡店,阿嫲必然跟我的妈妈坐在一处,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琐碎的话。这几年妈妈只要住院,三天两头没见着,阿嫲便会问我妈妈在哪里?如果我说妈妈在老君厝,阿嫲会生气凶我一眼,叫我赶快带妈妈回家。阿嫲的儿子和媳妇有来,说是跟阿嫲讲了,但是阿嫲怎么样都不信,还叫儿子再问清楚。
丧礼的最后一晚,简单的诵经告別仪式,我从主持追悼的长老口中,才终于听到袅袅隐约的答案。原来那条孤独的河,漂着我的妈妈,最后将会抵达一座山,一片净土,一个西方极乐世界。家属致辞的环节,我念了一篇几年前写的文章,关于妈妈洗衣服的肉身记忆,关于24小时洗衣店的虚渺见闻,关于干干净净的必然结局。姑姑听了之后告诉我,妈妈有跟她提起,阿德现在会帮她洗衣服了。
最后皆是一把火,把我们烧得所剩无几,妈妈的骨灰则是送往光明山。弟弟给妈妈买了一个好字头的灵位,小叔和堂哥带着我们,顺便祭拜其他先人,也不用辨识架位上的编号,完全任凭一种死生茫茫的方向感,穿梭间就来到了公公婆婆、大伯大伯母、三叔,以及我的父亲跟前。
我以为已经落幕,帐篷拆了没几天,又再搭了新的,比我的妈妈的来得热闹,还请了戏班上演锣鼓喧天的潮剧。我走去超市买黑色垃圾塑胶袋,准备按照心情浓淡的弥散,逐一收拾遗物。往昔的大学同学来帮忙,可以丟的毅然断舍,比较贴身私密的,留待来日方长的追忆和筛分。那些各种形状各种包装各种仅能延缓结局的药,整整装满一大袋,我扛着下楼丟进垃圾箱时,还在心里爽快像是雪耻般地喊了一句,妈妈不用吃药了。
家里更加安静,妈妈的手机响过几回。有一通声称来自移民局的录音,说是入境签证出了问题,明明是诈骗,其实反而讲了真话。
还有一位打电话来的,我约略认得声音,老人家有点错愕,先是很有礼貌地问,你的妈妈有在吗?接着改口再问,阿玉有在吗?
我说,阿玉过身了。但是,我好想说的是,我的妈妈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