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是什么?譬如养在陶罐的花苞,得到清水的滋润,明日绽开,因为枝叶剪裁得当,格外好看。清水是生命之源,自不在话下,为什么用陶罐?道理不好硬说,一物配一物,自在自得——其中道理有形无形活动在日常里。

有人说,像昙花在夜里绽开,有心人等在月光下静静观赏。一景配一种心境,画下来是一幅水墨。

性情的样貌不止一种。培养的过程各有侧重。看电影,欣赏异域情调,走街,约朋友喝茶聊天,与孩子搭话玩耍,爬到山中唱歌,看展,读书写作,听风声雨声……听溪流,学牛叫,学鸟飞,学庄子逍遥游,学时间穿越……一旦融进去,看到物和人事,看到自己。态度是明朗,专心,诚实;就有所领会,哪里好,哪里敷衍作假。待以时日,渐渐感到充实,变得厚重。有一天它发出力量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有自己的分量。

倘若情况刚好相反,陶罐里的清水变浊。自己往往不会感觉到,因为自己总把自己遮蔽,甚而困住。毫不知觉,那些利益得失,包括名誉,说不清的老账目,莫名产生的芥蒂……是是非非都会变化成各种形状,藏匿在潜意识里——却不肯让自己看到它原形毕露。道高一尺,现实很魔幻,高一丈。所以智者说,最可怕的敌人正是自己。陶罐里的清水就变浊了。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的领会是,培养性情少不得活水,写诗少不得性情。这不是理论。它存在于人之中,语言文字之中。领会到或者领会不到,差别亦不在天赋。天赋只及时给力,反过来,天赋亦依靠性情来守护——有点冤家路窄似的。

因为我喜欢读诗和写诗,自然的,喜欢观察诗和语言、诗和生活、诗和天赋、诗和性情的关系,把握到的观点总自相矛盾:诗的高下和人品无关,却又马上修正自己,语言的温度和性情有关。

诗不愿沦为工具。诗人在现实的裂缝里要努力做到“纯粹的专注”——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如此提醒我们。然而,诗的形态并不单纯,因为诗人并不单纯。这事,不宜用因为所以去推论。道理不会固定站在一点上,它让你在转弯抹角时碰见:原来不是虎,不是熊,是一只可爱的花猫;却又让你在峰回路转时再次碰见:原来是一条狐狸的尾巴;却又让你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时想起:原来是自家笼子里那只鹦鹉。……

我仍在路上兜兜转转,持之以恒。每次的“想起和碰见”都看作一种助力,一种启迪,一种穿透,唯这样才感觉到源头有活水来。有时我会苦口婆心,提醒我的学生和朋友,苟且不得,疏忽不得。对于读诗和写诗,性情能做到的是:揭示和打开,眼前一亮,你看见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培养是为了珍惜和守护。却不宜彰显,把性情端出来。形势有时逼人太过,不得已而彰显,炎炎烈日下仙人掌开白芒芒的花,俨然一道风景。更多时候只是一缕清清的风。馨香。

读海子的诗: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一直烧到洞外/世界多么好。读辛波斯卡的诗:我喜欢例外/我喜欢早早动身//我喜欢跟医生说点别的/我喜欢老式的插图/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不写诗的荒谬。读张定浩的诗:平常的一天/窗外是雨/暮色里鱼群飞翔//墙角的蜘蛛不知去向/留下一张网一些渐渐清晰的灰尘。读松尾芭蕉的俳句:阴云来到友人中//只一瞬/一只大雁的迁徙;再读一首:别模仿我/像一半/被切开的瓜。……我感到喜悦和羡慕。同样的,读王维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读杜甫诗: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读陶潜诗: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读李贺诗: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我感到喜悦和羡慕。《世说新语》里殷浩回答恒温: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宁作我”大概必包括此刻我读诗的快乐和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