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观的形塑

欧清池(1943-2021),笔名风沙雁、瑶岗。1974年,他的诗与散文合集《砂砾集》出版后,通过友人寄赠一本给香港作家舒巷城。1982年1月初,舒巷城在为欧清池的散文集《樱花飘落时节》写序时透露,《砂砾集》读后留下颇深的印象。后来两人在新加坡、日本和香港几次相聚长谈,舒巷城对欧清池的作品和性格有进一步了解。

舒巷城说:“以个人所见,年青的朋友风沙雁,是率真却又深懂世情的;他健谈,风趣,是性情中人;他对事物敏感而又善感,热情之中却又往往喜欢思考人生的问题,这样,加上早年经历过坎坷的生活,便形成了性格的另一面——爽朗之中,略带忧郁。”

寥寥数笔,舒巷城对欧清池率真性格的观察与勾勒入木三分。

在写于1982年的《晚来风雨骤能饮一杯否?》一文中,率真的欧清池就愤愤不平地写反话:“人生毕竟短促,与其苦口婆心劝导别人爱护母族文化,有时不妨冷眼看他们去摈弃自己民族的文化精华,这不更逍遥吗?”欧清池当然不可能弃母族文化议题于不顾,他在1980-1990年代以“风沙雁”署名所写的多篇散文,可以印证这一点。

作为新华伤痕文学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欧清池写有多篇伤痕散文,其中,《湖中涟漪》和《沉重的记忆》等的风骨最劲,行文用字皆见1980年失去南洋大学后的黍离之伤,令人潸然泪下。写于1987年的《沉重的记忆》,开头就是如此沉重:

“此后有谁愿意沿着一条没出口的小径,在鲜少人迹的草丛中瞻仰你的遗容?前朝遗物,是后朝修史的凭据,但那年份呢?那方块字呢?当事物死亡,坟墓只能引起痴情者的悲怆。”

在新加坡华社对于母语教育普遍抱持悲观看法时,黑暗中传来一丝曙光。1985年,教育部允许四所特选中学的附属小学可继续以华文和英文作为第一教学语文,成为首批种子学校。1989年3月,时任教育部长陈庆炎在国会提出“保留传统,从小开始”的教育理念,宣布从1990年开始,另外六所小学也加入以华文和英文作为第一语文,且重视核心价值观教育的种子学校行列。

1989年4月,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中陡然看到曙光的欧清池写下《十颗种子》一文,对新加坡的十所种子小学寄予殷殷厚望。希望这些学府能培育出具有文化脊梁、万古流芳的中华文士,如忧国忧民的范仲淹、为民歌唱的杜甫、笑傲江湖的李白、浔阳江头哀唱的白居易、长河落日圆的王维、把酒问青天的苏东坡、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雁过也最伤心的李清照、断肠人在天涯的马致远、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

2001年,欧清池在《当代新华文学史初稿绪论》一文中,建议把1980年代以来涌现于新加坡华文文坛的、反映华族语文与文化面临危机的诗歌、小说、散文与戏剧定名为“伤痕文学”;他从这些文学作品的共同主题中总结出一个创作的艺术规律,那就是作家们在反映语文和教育等敏感问题时顾忌难免,只好诉诸曲笔,这无形中为新华伤痕文学荒诞写实的艺术特征提供了铺垫。

文中,欧清池两次提及“黍离”:“老中青作家大多倾向于抒发胸中的‘黍离’之痛”“作品中所呈现的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痛失‘黍离’家园”。不过,当时他并没建议把这类型的文学创作定名为“黍离之伤文学”。

2013年,我为《新华文学大系·短篇小说集》撰写绪论《新华短篇小说:传统的继承与建构》,关于那一个时期的文学思潮论述,所使用的名词是“伤痕文学”。2014年3月,当我在为《新华文学大系·诗歌集》撰写绪论《新华诗歌的本土意识流变》时,欧清池才建议我把绪论中的“伤痕文学”改为“黍离之伤文学”。

文化编筐的三个节点

从文化编筐人的角度而言,欧清池有三个重要节点。1998年,他完成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课程后,便在2001年通过春艺图书贸易公司出版博士论文《方修及其作品研究》。此50余万言论著历八年时间写成,分上下二册,总共13章。

博士论文出版,并没让年近六旬的欧清池稍稍放慢人生的脚步,他反而从此潜心于新加坡当代华文文学的研究工作。2001年,欧清池一方面与学术界和文坛好友发起创办《新世纪学刊》,一方面开始长达10年的《新华当代文学史论稿》的编修。书中10章先后发表在《新世纪学刊》创刊号至第10期,2011年出版,是其继《方修及其作品研究》后的另一力作。

此外,他也开始在新跃大学开班授课,教授《文学理论》和《新马华文现代文学》等课程至2016年;十余年的教学生涯,使得他桃李满门。

与南洋学会出版《南洋学报》、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出版《亚洲文化》、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出版《热带学报》等不同的是,《新世纪学刊》一开始并非打着文化团体出版旗舰刊物的旗号,而纯粹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化工作者合资编印的学术刊物。

《新世纪学刊》创刊号的《编后语》中阐明其“双管齐下,中外交流”创办宗旨:“我们认为,我们本身的文学艺术,由我们的学人来论述会较深入,但我们也认为,外国学者对我们的文艺的看法,也必有可供我们参照的见解。同样的,对中马的文史哲课题,我们若从世界格局的角度去评述,自然也会有可供他们参考的意见。”

虽然《新世纪学刊》从创刊号至最新一期(第16期)的版权页皆没注明欧清池是主编,也没注明《编后语》的作者是欧清池,但从此学刊的运作方式以及《编后语》的笔调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

令欧清池感到欣慰的是,经过10年的努力经营,学刊的学术水平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同。2011年出版的《新世纪学刊》第11期,《编后语》如是写道:

“新跃大学与南京大学联办的博士课程于两年前开始了,按照中国大学的规定:博士生除了得通过博士专题论文的审批、答辩外,还得有两篇论文刊登在海内外的核心理论刊物。《新世纪学刊》很荣幸地从今年开始,被此两所大学列为该二校联办的博士课程之博士生论文水平评定的依据之一。”

2009年8月,新跃大学与南京大学联办的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学位课程开始招生,2010年1月正式授课。虽然《新世纪学刊》只是被这门联办课程的大学承认为博士资格的评定刊物,但南京大学是中国的一流大学,能被其列为核心学术刊物,即便只是境外的一门联办课程,也是对学刊选稿准绳与读者水平的最大认同。

所以说,欧清池文化编筐的第一个节点是在2001年,创办《新世纪学刊》并任不署名主编。《新世纪学刊》出版至2016年,便因经费问题而与《新世纪文艺》第14期以双封面的形式二合为一;新编委会接任后,更进一步舍《新世纪学刊》之名,而仅以《新世纪文艺》发刊。这是后话。

欧清池文化编筐的第二个节点是在2008年,当时65岁的他怀抱着为复兴东南亚华文文学而尽微薄之力的想法,兴致勃勃地与友人合资创办《新世纪文艺》,自己兼任总编辑,每个国家至少委任一位编务顾问协助组稿。《新世纪文艺》创刊号的《发刊辞》中,欧清池豪气十足地写道:

“占全球海外华人人数最多的亚细安十国,近年来在华语华文方面的复苏,那似春暖百花盛开的景象,是教人非常兴奋的。环顾这十国的的华文文学发展史的崎岖不平道路,以及起起落落犹如惊涛骇浪的局面,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次的暖春的到来,是它们的华文文学发展的转捩点。正是在此时刻,我们认为我们负有探索这些国家华文文坛胜景如何的责任。”

秉持着推动文学发展的决心,各国的创作都要兼顾。尽管柬埔寨和老挝的华文作家很难联系到,更遑论成功邀稿,但欧清池还是在每一期留版位给两国的华文文学创作,即使是外宾做客当地后所写的稿件也照用不误,唯恐一把柬埔寨和老挝落下,东南亚华文文学的版图就会残缺不全。他推动本区域华文文学的心志,由此可见一班。

欧清池的文化编筐节点并没停留在2008年。《新世纪文艺》创刊一年半后,2010年3月,吕振端博士与67岁的欧清池发起组织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创作学会(简称“世华”),两人分任会长与秘书,共任《新华文学大系》总编辑。这是欧清池的第三个文化编筐节点。

世华的创会宗旨与自身定位至为明确,就是除了把《新世纪学刊》和《新世纪文艺》纳为旗舰刊物外,还要从2012年开始,每年出版若干本研究与创作文集,以及至少一本《新华文学大系》。2011年1月15日,世华在国家图书馆举行成立十个月后的第一场新书发布会,发布以《当代新华文学史初稿》为主的五本新书,当时欧清池以《如何书写新马当代文学史》为题发言,举《初稿》为例,从几个面向慷慨阐述重写新马华文学史的重点。他的激昂演说振奋人心,仿佛是主帅在激励着即将远征的三军将士,发布会俨然成了一次文化誓师大会。

2012年底,欧清池在接受《联合早报》副刊记者张曦娜采访时表示:“我们的大系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尤其是向亚细安和世界各国华文文学界介绍和展示新加坡自建国以来,华文文学的存在、进展、收获和成就。其次,为了忘却的记忆。对现在的人们和以后的子孙有所交代,让他们知道,即使在华文日渐走向式微的时刻,我们的作家仍坚持民族文化的承传。”

言犹在耳,斯人的生命乐章在2021年戛然而止;壮志未竟雁归去,令人唏嘘不已。

欧清池是世华的主心骨,他之于世华,宛如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行云流水般地指挥着世华的运作,尽力合奏出一曲曲动听的交响乐。

欧清池在生命旅程的最后20年,秉持一个文化工作者应有的文化良知,把自己奉献给新加坡华族文化事业,并以雁过留声的方式,向后人展现一种旷远的精神追求。

据知,《新华文学大系》目前只出版了中长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戏剧集(上册)等五本半,尚有杂文集、理论集、史料集、剧运集、戏剧集(下册)等四本半有待接棒人选稿编印。

欧清池的未竟遗志,也有待接棒人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