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租来的面包车载着我们一家三代大大小小13口人,奔向迈仍村。

日胜的先辈来自海南省文昌市,祖居坐落于会文镇迈仍村;我们此行呢,就是想让儿孙看看先祖的居处。

记得第一回陪伴生于文昌而长于文昌的婆母回乡省亲,已是三十余年前的事了。那时,一直生活于城市而在舒适圈里成长的女儿,年方六岁,踏入了泥泞处处的迈仍村,不小心一个趑趄,双脚就沾满了猪粪和狗粪,再闻到了空气里氤氲着的粪便气息,她再也忍受不了,扯开喉咙嚎啕大哭,哭声如裂帛般惊天动地。怪只怪我当时没有好好向她解释城市和乡镇生活的反差,以至于这次的经验成了她童年长在心里的一个大疙瘩,我必须用很长的时间慢慢帮助她去除。

昔日的迈仍村,贫穷、落后、邋遢,无水无电,日胜的祖居更是简陋不堪,晚上睡觉如果忘记放蚊帐的话,早上醒来,双臂和双腿全都是斑斑红点,痒不可当。如厕更是一个大问题,茅厕设在离开屋子颇远的地方,由四块薄薄的木板砌成,粪便与蛆虫共存、臭气与蚊蝇齐飞;在黑漆漆的夜晚去茅厕,更是地狱般的折磨,万一不小心双足插进了粪桶,那真是生不如死的噩梦啊!为了避免上厕所,大家都少吃少喝进行强制性的减肥。

婆母当年探亲回返怡保后,最大的心愿便是以砖瓦取代木板,重建祖居,而当务之急就是在屋子内建设一间有现代化设备的厕所。众人拾柴火焰高,婆母一呼百应,她的七个孩子纷纷把积蓄拿出来,寄去海南岛,把祖居拆了,再一砖一瓦地重建。此后,一有余钱,便汇回去,添砖添瓦,左边增建一间贮藏室、右边加建一个小房间,如此增增添添,祖居便有了颇具气派的规模。

我们如今重返旧地,都想要看看婆母生前念兹在兹的祖居,当然,我们更希望看的,是中国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下,迈仍村会给我们呈现怎么样的一种新奇、新鲜、新颖的面貌。

面包车由大路转进了通向村庄的那一条长长的小路,过去,这一条路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车子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五脏六腑全都造反了,猛吐酸水。现在呢,铺设了坚实平坦的水泥路,车子畅行无阻。司机阿海告诉我,由迈仍村通向邻村的道路,有些路段过于狭隘,无法让正反方向的两辆车同时经过,为了达到“村村相通”的目的,村民们自动自发地出资扩充路面。他指着前方一段颇为宽敞的道路,说:“瞧,这就是几年前扩充的路面了。”

车子静静地剪破了空旷的道路,驶进了清冷的村庄。

在繁盛时期,迈仍村住着好几百户人家,人口多达万余,鸡犬之声相闻而户户常来常往。婆母当年返乡探亲时,曾经出资宴请乡亲父老,村子里来了百多人,在户外摆了许多桌,大鱼、大虾、大鸡、大鸭、大猪、大牛、大羊,还有,嫣红姹紫的瓜果蔬菜,样样齐全。这些丰盛的菜肴,全都是相熟的村民聚集在一起,在灶上架起铁锅,齐心协力地煮出来的。在那一盘盘热气蒸腾的菜肴里,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有着守望相助的邻里情。

婆母在2001年驾鹤西归,我们所熟悉的老一辈人,也陆陆续续地撒手尘寰。年轻的一辈逐渐搬出村庄,散居各处,大家渐行渐远。

这一回,出发到迈仍村之前,日胜联系上定居于东方市(坐落于海南岛西部)的侄儿林方仕。他接到消息后,欢喜不迭地赶来文昌与我们相晤,并轻车熟路地领我们到迈仍村去探访祖居。过去那一场百余人济济一堂共享盛宴的热闹情景仍历历在目,为了能够共叙乡情,日胜要求林方仕帮他在迈仍村也筹办一场百人盛宴,由他宴请乡村父老。林方仕一听,便苦笑着说:“莫说百人,就算要办个十人宴席,我也做不到啊!”他表示, 迈仍村就像其他许多老村一样, 年轻人由于缺乏就业机会而纷纷到其他大城谋生,不再返回。过去的万人村庄,如今只剩下寥寥落落的十多户,村民也仅数十人而已。

迈仍村,宛若一棵秋天的树,日趋凋零。

“就以我们的家族来说,中年和年轻的一代,全都定居大城,祖居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祖宅是深植于地的根,是庇佑后代的,绝对不能出售,当然也不能弃置不顾。然而,长期没有人住,野草蔓生,恐怕会被有关方面征用。林方仕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让村里一个相熟的农夫住在祖宅外面扩建的小房间里,看守祖宅,先祖留下的田地呢,则交由他免费耕种;此外,还砌了几个大水池,让他养牛蛙赚取外快。

我疑惑地问道:

“村里人口那么少,牛蛙哪来的市场呢?”

“哎呀,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村民少,而且,他们都不爱吃牛蛙,因为从小到大在田野里随便一抓便有一堆,早就吃腻了,哪会花钱去买!” 林方仕侃侃应道:“这些养殖的牛蛙,是卖给城里餐馆的。城里人——尤其是年轻的一代,特爱吃牛蛙,牛蛙肉质嫩滑清甜,有百种煮法,爆炒、红烧、焖煮、油煎、水煮,都可以,也都很美味。每隔三个月,餐馆便会派人前来收购,以斤论售,每斤八元。牛蛙收益高,可以很好地辅助农耕的收入。”

谈着谈着,祖居到了。

一下车,便听到成千上万的牛蛙在水池里冒出了浩浩瀚瀚的叫声,喧嚣的蛙声高高低低而又低低高高、上上下下而又左左右右地碰撞着,来来回回、往往返返地缭绕着。啊啊啊,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有了连绵不绝的蛙声,祖居立马便有了诗的意境。

和三十余年前那一所破落褴褛的木屋相较,眼前的这一栋屋子,好像经过了仙人点化,脱胎换骨。坚固、扎实、宽敞、明亮,有水有电;最重要的,屋内设有现代化的蹲式厕所。然而,由于多时乏人照顾,这栋空空荡荡的屋子满满满满地堆积着的,是灰灰的尘垢和冷冷的寂寞。过去那种声音与气味交缠的鲜活,已不复存在。这个没有人气的祖居,就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干干瘪瘪的,没有了内涵。

我心想:幸好有蛙声一片啊!

离开了迈仍村,林方仕带我们到会文镇的侨园酒楼品尝风味朴实的乡村菜。他点了文昌鸡、蒸鱼、炒菜心、肉末茄子、蒜泥芥兰、蚝油西兰花、豆豉炒蛤蜊。都是稀松寻常的菜肴,然而,鸡和鱼,上桌之前,都是鲜蹦活跳的;瓜果蔬菜呢,下锅之前,也都是活生生的,味道自然鲜甜、鲜美、鲜香,更重要的是,菜肴里蕴含了乡情,吃起来当然也就分外可口了。

多年以来,日胜念念难忘的,是追溯本家多代“字辈谱”。所谓的“字辈”,也叫做“字派”,是指名字中间用于表示家族辈分的字。字辈是中国传承千年的重要取名形式,也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的礼制,延续至今。然而,随着社会的日益西化,“字辈谱”对于年轻的一代来说,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名词。至于那些讲究传统的家庭,为后代取名时,还是严格地遵守着“字辈谱”的。

日胜这一辈,属于“日”字辈,孩子是“方”字辈,孙子是“升”字辈,其他的,就不甚了了。在海南岛多方求询,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自“英”字辈而至“存”字辈等26代的“字辈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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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熙——廷——日——方——升——奕——世——永——明——承——鲁——国——礼——启——宗——殷——家——仁——传——绪——盛——德——骏——业——存……

捧着这一份资料,日胜如获至宝。

“字辈谱”,犹如胎记,是用以辨识身份的。坚持让世世代代的子子孙孙以“字辈谱”取名,让他们终生铭记,不论处身于天涯海角的哪一个角落、也不管他们置身于东方世界或西方世界,他们必须谨记,他们永生永世、永永远远都是海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