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喜宴
杨校长的儿子结婚,在J市教育界是一件大事。当督学的丈夫老陈交游广阔,圈内圈外的朋友非常多。儿子娶J市商界名流的千金,婚事当然不能从简。亲家那边的酒席就超过一半,最后筵开近百席,场面非常惊人,直追政党的千人宴。老杨在J市掌校多年,校长职工会同道和J小新旧同事就占十桌。对了,以前K小的旧同事也一定要请的。
喜宴设在J市最大的福来乐酒楼。老杨年轻时代的闺蜜晴娟和小方也来了。晴娟和小方三十多年没见面,双方都有些感触。她们为何越行越远?是人与人之间必然的疏离,还是岁月刻出来的鸿沟?同桌多是旧识,大家难得聚首言谈甚欢,气氛热烈闹腾。隔壁桌是白发苍苍的退休老师,大家移动打招呼叙旧,没个消停。小方过台与人谈话时,晴娟身边空旷,突然觉得惶恐。久未群聚,她被某种焦虑障碍钉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总共十道菜,上菜非常慢。酒过三巡新人和双方家长挨桌敬酒拍照。老杨特别拉了晴娟和小方,笑盈盈说:我们姐妹一定要拍一张,以后难得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上菜的空隙小方有一句没一句与晴娟聊着。小方觉得晴娟特别安静,心不在焉一直朝隔桌斜乜。隔桌都是他们K小的旧同事,前上司冯校长和太太区老师也来了。听说区老师曾经大病一场,脑子烧坏了。她脸无表情猫在椅上,菜来了才动一下筷子。冯校长跟以前一样,人多的场合有他讲没别人讲的份。以为自己很幽默很能讲,别人还没笑他自己先呵呵笑。结果总是他一个人在笑,一两个旧下属好心陪着干笑几声。有个苏老师快90了,因重听讲话特别响亮。他旁边是唐胜宇校长,他与苏老师完全相反,静静不发一言。姓唐的曾与晴娟短期共事,是多年来蛰伏在晴娟脑褶缝间的恶瘤。
终于吃到第九道菜了。晴娟显得不耐烦,最后上来的是龙眼黄梨。她没吃甜品,推开椅子站起来。小方爱吃甜点,她说:你等等我。晴娟好像中邪似的,走到隔桌刚站起来的唐胜宇面前,二话不说,扬手狠狠扫了他一个耳光。他脸一歪,假牙掉出来落在地上,裂成两段。站在他身边的太太游凤霞吓了一跳。喊道:你干什么?
晴娟第二个耳光来了,游凤霞大叫:你疯啦?跨步挡在老唐身前。晴娟指着老唐说:你问他!问他曾经做了什么!游凤霞知道老唐曾与晴娟同事,却不知他们有什么过节。宴席尾声人们纷纷离席,四周很嘈杂。有人问:什么事啊?有人喊:打人啦!很多人朝她们望过来。
这时小方跑过来一把拉住晴娟:到底什么事啊!晴娟大声说:你问他!他非礼我!游凤霞一怔,脱口问:几时啊?老唐抚着脸颊茫然望着晴娟:你是谁?干嘛打我?
晴娟喊道:你别装糊涂!我今天要你亲口承认你做过的事!老唐说:我做过什么?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游凤霞压着嗓说:丁老师,老唐如果对你做了不应该的事,我代他道歉。众人围过来,晴娟破罐子破摔了,尖声说:我要听他亲口道歉!我要他承认那晚他做的事!游凤霞碰了老唐一下,说:你就道歉吧!老唐说:她是谁?我做了什么?游凤霞很为难,对晴娟说:他已经失智很久了,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也不认得他自己,他哪能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呢?
晴娟愣住,眼泪簌簌流下。此时老杨也过来了,目光一扫对游凤霞说:游老师你带老唐回家吧。游凤霞弯腰捡起地上的假牙,满脸涨得通红。老唐挨着老婆,瘪着嘴像个迷惘的小老头。老杨走到晴娟身边,柔声说:没事了,别哭。递一个眼色给小方:你送她回家,陪她一下。小方突然觉得,老杨知道内情。
围观的宾客慢慢散了,一些人还在交头接耳。陈督学排开众人走来,附在老杨耳边说:你这朋友是来踢馆的吗?老杨轻轻把丈夫一推说:客人要走了,你去送客吧,我随后就来。
晴娟浑身乏力茫然随着小方走出酒楼,突然希望这一切没发生,错了!小方去载她的时候她还在犹豫:去还是不去呢?是老杨儿子的喜宴啊,能不出席吗?后来一看到老唐她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她的躯体完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她必须当众惩罚他。可是他竟然失智了!
她一路掉眼泪,回到家里才把老唐的事告诉小方。
2、病根
那时她们仨都离开K小了。老杨婚后随夫婿搬到J市,后来升级当校长在J小服务直到退休。晴娟也从K小调至邻近小镇园坵里的微型学校S小。K小是B型学校,从B型到微型,形式上有如降职。但晴娟不在乎,她从来就不喜欢大学校。
S小学生来源主要是园坵割胶工人的子女。学校不仅是微型,还是一所复级学校。所谓复级就是一个班里有两个或三个班级,视学生人数而定。全校只有三名老师一位校长。老校长刚退休,新校长还未就职。
新校长终于出现时,晴娟冷了半截。原来是唐胜宇,K小的旧同事。早就听说此人品行不端,竟升为校长了?当年K小分上下午班,除学期末教师聚餐外,晴娟没与唐某有过任何交集。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园坵学校终于无法回避了。
唐某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出事。
那晚,晴娟吃过晚饭,在宿舍厨房外的洗碗槽刷锅子洗碗筷。洗碗槽边上是张不锈钢台面,靠近水龙头有一快长方形的磨刀石,是刚退休的老校长留下来的。老校长单身,掌校十多年直到退休,一直住在宿舍里,自己洗衣做饭。除了磨刀石,厨房里很多餐具和炊具都是他留下来的。晴娟生活简单,园坵大街上没几间吃店,最靠近宿舍的家庭式煮炒虽然不远,但夜晚路灯黯淡,摸黑回校心里不踏实。她常在宿舍里煮简单的晚餐。
晴娟的房间就在厨房旁边,房门开着,收音机正在播送《在银色的月光下》。那个年代南马人都听新加坡广播,晴娟的收音机永远锁定艺术歌曲频道。夜色慢慢袭上来,宿舍旁的大树洒落细碎的月光,虫鸣此起彼伏。睛娟心情愉快,随着电台播放的歌曲一边洗碗一边哼歌。
唐胜宇从校长室走出来去上厕所。晴娟吓了一跳:他还没走啊!教师厕所在宿舍后方,必须经过厨房,过了厨房走下两级石阶,往右拐就是厕所和冲凉房。
经过晴娟身后他问:吃过了?晴娟嗯了一声。他又问:没请我吃啊?知道他在开玩笑,晴娟回敬说:你这种人哪里要吃我的食物?老唐停下来:我这种人是怎样的人?晴娟背脊发毛,后悔跟他开玩笑。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继续说:你是当校长的,我不是。
老唐哈哈一笑上厕所去了。上完厕所走回来,晴娟还没洗好碗。经过她身后他碰了她的臀部一下。晴娟还没回过神来,他突然整个人趴在她背上搂住她的腰身,两只手往上拱,透过衣服盖在她的胸脯上。晴娟吓了一跳,直起腰身大喊:你干嘛!反射性顺手抓起搁在洗碗台边上的磨刀石,往后砸下去。老唐大叫一声抽离了。晴娟转过身子,看到血从他的额头流下,心里有点慌。她喊:你干嘛?想非礼我?
老唐踉跄退后两步,从口袋掏出手绢按在额头上哑声说:你发神经啊?晴娟说:你才发神经!你干嘛抱我?老唐说:鬼才抱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妈的,神经病!
老唐额头被磨刀石划了一道口子,头壳没破。晴娟稍稍放心,但是气上头,不住嘶喊道:你刚才干什么?你想干什么!老唐歪着脸说:我想干什么?我没干什么,是你想谋杀我!晴娟说:是你先做的!老唐说:我做什么?我做了什么?不要臭美!是你自己发骚!
他分明就是没吃到腥反惹一身骚的无赖相,晴娟气得一时语塞。被强摸了胸还是头一遭,羞辱的感觉让她浑身发热颤抖起来。唐胜宇一声声骂道:臭婆娘,疯子!走回校长室,很快就开车走了。
次日再见到唐胜宇,激怒之下晴娟意识到手里有把利器,随时可以出击。泼辣劲儿井喷而出,时时找碴,对他凶相恶言。心想:他要敢说什么就当同事的面拆穿他。两名同事看她态度凶悍,私下问是否与唐某有宿仇。她恨声说:不共戴天之仇!
后来晴娟在房门上加了三道锁,夜晚就寝前都再三检查门锁。那件秽事在她脑子里盘转了千百遍,细节越来越清楚。唯一自保的办法就是不让任何异物靠近,她的洁癖越发严重了。到后来她就像一只垂死的蚌,越闭越紧,再也没有能力打开。
唐胜宇一日日忍着,避瘟神那样躲着她。每踏出校长室看到她远远走来,马上像乌龟那样缩回去。次年他以需要回J城照顾病母为理由,把自己调走了。
新校长是个女校长,晴娟的生活逐渐平静下来。多年后才从园坵调回J市边缘的学校。那时她已年过五十,单身。后面几年她越发内敛。同事发现她在教室里呆坐,也不上课,任由学生吵闹。校长出现她才如梦初醒。到后来,校长规劝她提早退休,她又拖了两年才离开教育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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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晴娟的叙述,小方问:老唐后来有再动手吗?晴娟说:没有。小方吁了一口气说:哎哟,我还以为你被强奸了!晴娟说:差一点,是那块磨刀石救了我。小方说:当时如果把他砸死,你也麻烦。晴娟缓缓说:可能那样更好。小方摇头说:你想吃牢饭吗?晴娟说:总比现在好。小方说:你就是死脑筋!我少女时代也曾被袭胸,都算不清楚多少次。人人都像你,我们女孩都不用活了!
晴娟怒道:你怎么可以那么说!被非礼很正常吗?小方说:我没有说很正常,是很常见。像老唐那样的人到处都是!晴娟恨声说:永远是他们得逞!静了会儿,她略为迟疑地说:我可能有厌男症,是那杂种害的。小方说:你这又何苦!晴娟说:我已经尽力了,很累。
小方换了话题:你也算报了仇,竟然把他的假牙都打掉了!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晴娟咬牙说:还是便宜了他!小方说:你看到游凤霞的表情吗?嫁给那个下三滥,也是她倒霉。晴娟说:我跟游凤霞没有仇,不是针对她。小方说:此事就算过去了,别再想,不值得!晴娟目光迷离,可是很温顺地点点头。
告辞的时候,晴娟突然拉住她的手说:我们之间没事了吧?小方问:什么事?晴娟说:你忘了我们住在K小宿舍的时候,唱歌的事?小方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啊?我早就忘记了。
3、往事
其实小方没忘记,但也没刻意去记得。
那得从她们的文化背景和审美倾向说起。三人同事多年,老杨和晴娟走得比较近,主要因为她们志趣相投,都喜欢唱文艺歌曲、跳土风舞、参加青团运、热衷于团体文艺活动。小方喜看言情小说、追电影、唱流行歌曲。三人从不同城镇来到K小服务,住在校方提供的宿舍,是比较谈得来的闺蜜。七八十年代生活简朴,晚上村镇里也没有什么娱乐,宿舍同事常常茶聚唱歌聊天。
80年代初流行《忘了我是谁》,歌词是李敖1973年在牢里为了跟狱友交换报纸来看而写的歌词。出狱后唱片公司请人谱曲,由王海玲演唱。年轻人纷纷传唱,一时风靡。歌曲旋律迂回,歌词非常简单: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不看你也爱上你。
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是谁。”
小方一天到晚哼着歌,如痴如醉。晴娟听得心烦,哼道:这种靡靡之音有什么好唱的?那时老杨结了婚刚搬走,她们同房。小方一怔问:我吵到你吗?晴娟说:整天情啊爱啊的,不烦吗!小方说:你烦就不要听。晴娟静下来。小方又说:我没你清高,我就是爱唱这种歌。
后来谁都不再提起,但她们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小方停止在晴娟面前哼歌,大伙唱歌时,她也努力学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草原之夜》《听妈妈讲过去的事》等文艺歌曲。她爱唱的《三月里的小雨》《苦酒满杯》《忘了我是谁》《美酒加咖啡》等流行歌曲就隐入她刻意酝酿出来的敌意与沉默之中了。
晴娟心里很苦恼。她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恨一个人可以恨很久,可是对一个人好也会死心塌地。她一直把小方当小妹妹,自觉有义务引导她上正途。小方反应之激烈令她一时茫然无措。摩擦之后,她们互相小心翼翼,不该说的话不说。棱角磨平人也圆滑了,说话有技巧,也就不再擦枪走火。但是感情也就慢慢淡了。
后来晴娟被调到园坵小学,小方结了婚离开K小。大家也就风流云散,不相闻问了。这次喜宴上相聚,是她们仨分开三十多年后首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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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娟紧紧抓住小方的手说:我近来老想到以前的事。今天必须说清楚,当年是我不好。小方笑道:当年我们都很冲动,我也很久没唱歌也不听歌了。心里想:其实那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年轻就是那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无限放大。一件小事可以纠结一辈子,有时到后来都想不起为什么与人闹翻。生命中总有些忘不了的片段,可是,与其说记得往事,毋宁说是忘不了当年那种爱恨分明、纯净坦荡的心境,和那段热情奔放的青春岁月!
她真诚地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没事。晴娟靠在门边,依依不舍说:谢谢你送我回来,还听我讲一堆废话。
小方看着她佝偻的躯体和黯淡瘦削的脸庞。以前那个常常拿起木尺敲打节拍大唱《在森林和原野》和《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等歌曲意气风发的文艺青年哪里去了?一时觉得伤感,眼眶不由得湿了。抱了她一下说:你早点休息,什么事都不要想了。
然后又加了一句:要保持联络哦!
4、探访
两年过去了,谁也没联络谁。
老杨媳妇生下孩子,老杨升级当奶奶,比以前晋升校长更兴奋。孙子满月她广送亲友弥月礼盒,也备了一份打算送给晴娟。婚宴上晴娟那一幕在圈子里散播很久,偶有些不堪入耳的话头话尾。有人告诉她,宴会后晴娟就把自己封闭起来,行为有些异常。老杨邀小方一起去送礼。小方说:听说她生病了。老杨说:那么就更应该去看看她了。
退休后晴娟与兄嫂同住,是她哥的意思。当时晴娟精神状态不佳,经济能力有限。她心里不愿意,但也没其他办法。晴娟的侄女看到有人到访,朝楼上喊:姑姑,有人找你!
一见晴娟,老杨和小方都大吃一惊。她样子与喜宴时完全不一样,不仅是胖了,而是整个人的样貌不一样,好像换了一张脸和一副身体似的。以前瘦削的尖型脸突然肿胀起来,身体痴肥臃肿。只不过两年的时间,怎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到底是吃了什么药?
晴娟先是有点冷漠,对她们注视良久才说:你们来了。她侄女入内给客人倒茶,经过老杨身边时说:姑姑身体不舒服。老杨说:我们很快就走,不打扰她休息。
她问晴娟:你这阵子还好吧?晴娟说:没什么不好,今天那么得空啊?不必上课吗?
老杨笑笑说:我们都退休了啊!我孙子满月了,给你送红鸡蛋和红龟粿来了。你不是最喜欢吃红龟粿吗?晴娟说:哦,恭喜!我不知道你有孙子了,是哪一个孩子的?
老杨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啊!
晴娟直视着老杨:你儿子结婚啦?老杨说:咦,你不是去喝过喜酒吗?
晴娟脸上一片茫然。老杨笑了起来:不要装了!你在我儿子喜宴上闹的那一幕,大家都还记得呢。你难道忘了?
晴娟说:闹什么?我去喝了你儿子的喜酒吗?老杨一愣,看着晴娟,想弄清楚她是否在开玩笑?她忍住笑说:你不是还抽了老唐一个耳光吗?晴娟眉头一皱问:有吗?老唐是谁?
小方与老杨对望一眼。
小方说:我也在场啊,我就坐在你身边呢。晴娟眨巴着眼,很努力想了很久才说:真的没印象啊!小方说:我送你回来,我们还谈了很多话呢。
晴娟问:有吗?垂下眼帘,轻轻一叹说:你说有就有吧。那晚我不舒服,醒来时在医院。他们说我在厕所跌倒晕过去了。她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此刻小方突然哼起歌来:“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晴娟听了一下,突然笑道:很好听啊,是什么歌?
告辞的时候,晴娟站在门口。小方想起上一次,她也一样站在门口。小方的心绞痛起来。
现在的晴娟已经不是那天的晴娟了,她彻底把自己忘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