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短发与长发
“再剪短一点,” 我对理发店老板说:“ 短发看起来人比较爽朗,显得年轻。”
老板说:“心态年轻就好,外表不需要年轻。”
我微笑不语。
老板说的是一种道理,也是一种哲理。听起来像一种人情世故,在剪刀开合间发酵;也像一叶年更岁替,在剃刀起落间沧桑。
头发的长与短,留长或剪短;身心的痴长或护短,舍长或取短,在我的年岁里,还真留下一些可以发酵可以沧桑的点点与滴滴。
那个年代,男生个个刻意蓄长发的年代,我总是过了该去理发的时刻,而迟迟不去理发。直到父亲严厉下令,我才不以为然的,上离家两分钟脚程、道拉实街的那家理发店。
那个年代的理发店,门边上方总有一管转动红白蓝色的灯柱。转着转着,似乎青春就留下一些红蓝。转着转着,似乎叛逆就削走一些空白。
老板看上去像马来人又像印度人。只在乎自己青春长成什么样的那些年,我对异族同胞的认知显然不足,更别说听懂什么是马来话或印度话。老板见我来了,多是用我也一样听不太懂的英语与我沟通。
坐上理发椅,我用手比划,示意只要剪一点就好。老板微笑说了一些我认为他懂了我意思的话。正要开剪的时候,父亲轻轻松松却没一丝笑容地推开门进来,指着我盖住耳朵的鬓角、盖着前额的前发、触及后衣领的后发,对老板重复地说:potong! potong !potong!然后轻轻松松却没一丝笑容地推开门离开。
老板用变形的微笑看我,用变调的声音对我说:potong!
然后把我剪成父亲的样子。
那是70年代,是我的中学年代,是校长会在早会时当众把学生过长头发胡乱剪一个洞的年代。
蓄长发,当然与反清复明这种飘飘渺渺的历史,丝毫扯不上半点关系。长发,是那个年代的潮流,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是那个年代的跟风。跟的是秦汉邓光荣,跟的是姜大卫狄龙。只不过,长发,听说与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嬉皮士有点瓜葛。而且当年依然猖狂的黑帮形象,好像也是蓄长发的。这就大件事了。父辈总是与子辈唱反调,子辈总爱与父辈调反唱,加上长发暗合阿飞的形象,一切的时髦只能在potong potong再potong 的劣势里偷偷倾斜生长。
20世纪70年代的年轻,长发在理发店里发飙与沉溺。
21世纪20年代的年轻,短发在理发店里发生与沉积。
(二)青春与痘痘
脸上长了一粒一粒的,不知何物。而且越长越多。
以为是青春痘,却直觉不是,快70的人了,还来青春痘?
上网看了看,原来我脸上有好几个不速之客。包括下眼睑的汗管瘤(有说是皮肤息肉)、脸颊的脂肪粒(有说是扁平疣或囊肿)、颈部的软垂疣。
见了医生,医生说,还有老人斑。
问医生怎么会这样。医生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再问医生有药可搽吗。医生说不必搽,越搽越多。
医生是我老朋友,感觉他不是以医疗的角度看待我脸上的不速之客,而是以老朋友的淡然诉说一种生命的道理,一种坦然面对的生命哲理。
医生说如果担心,不妨看皮肤专科。
找专科医生前,必须先看另一位医生。医生说,你脸上有的我也有,我都不理它。
医生的毫不在意,让我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在意。望着听不懂华语的医生脸上的痘痘,我差一点就要行膜拜大礼,对医生,也对痘痘。
想想,当年,我也是视痘痘为无物的。
当年,十五六,先是额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颗挨一粒的痘痘,然后是脸颊不期然地蹦出一粒挨一颗的痘痘。再来,再来是哪里哪里失陷,已经忘了。只记得对镜梳发时,关切的是,发型像银幕上的他了吗?几乎不理痘痘在这里那里胡混一通。只不过有时往脸上搔痒,搔到痘痘,就用力挤,大力挤。奇怪,挤呀挤的,好像不见了许多,也不理是痘痘不见了还是挥霍不完的青春不见了。
后来听说,用手挤痘痘,脸上会留下月球表面那样的坑坑洞洞。还好我脸上没有那样的坑坑洞洞,其实谁也不知道月球表面那样的坑坑洞洞是长什么样。
其实,那些年,谁也不知道,青春到底长什么样。银幕里沙滩上男逐女奔,是青春吗?武侠小说里一剑走天涯,是青春吗?后巷里打个鲜血淋漓,是青春吗?吉他里唱自己写的诗,是青春吗?可是这些这些里头,都没有痘痘的呀!
呵!所谓的青春痘,都是过了期的青春遥想青春的霉词。
我的青春,没留下痘,没留下坑坑洞洞。
却在不留下青春的此刻,再次唤醒痘痘,再次唤醒当初不烦恼的恼烦。
这是要我换一张脸看年递?还是要岁变换一张脸看我?
(三)护照与美女
到移民局拿废了五年的护照。
前三年因冠病阻隔,几乎忘了护照是什么,也忘了旅行是什么。
后两年,因为忘了,所以继续忘了。
护照不甘心地压在花梨木抽屉底,旅行不甘心地压在天涯边,海角迎着风雨在我心里不甘心地呼啸。
是呀!不就是一种呼啸,废了的护照跳离抽屉,废了的旅行飞出天涯,一起在心里呼啸。
新的护照再次红了起来。
10号柜台前,印度籍(我猜她是印度人)女官员让我把眼镜取下,然后拿着那本新护照上的照片与我不语的脸孔做比对。她看我一眼,看照片一眼。她再看我一眼,再看照片一眼。她又看我一眼,又看照片一眼。
我心里嘀咕,怎么啦!我的脸怎么啦!是照片不合格吗?
她指着护照上我的出生年份,说,你,已经六十几岁?
我心里想,是不是六七十岁的人办护照有什么特别规定,而我这个宅了五载的密室老脸,没打理好这些规定。好像过了60,必须医生证明你对驾驶游刃有余,你才能继续开车那样。没有呀!没听说六七十岁的人办护照有什么特别规定呀!
还是因为我指纹全都模糊不清的缘故?过往的经验,每每申请新护照的时候,都因为我十指指纹,面目不清地说不清旧时身姿,而无法全面证明我就是我。那时,柜台官员一定让我就此打住,他且退下。半晌,一位看起来高阶一些的官员,不知从何处挪了出来,瞄了我几眼,又挪了回去。然后原先的官员回到座位,让我在护照首页画押,哦!不!是签名。然后发下护照,说,行了。
我没回过神,印度籍女官员说,但是你看起来,太年轻了。
吓了我一大跳。对于坐六望七的我,将年轻二字,安在眼里或眉间,皆不知所措。太年轻三字,更是如何安顿得了。
我扭捏地用蹩脚的英语说,没有啦!我头发黑一点啦!
她大概没听懂我的蹩脚英语,也没听懂我的扭捏。
就像那年我没听懂美女学妹的那番点评。
那是一个意外的场面,几位离校30年的学长学妹碰面了。
学长说,你怎么还是30年前那个样?
你也一样三十年如一日。我说。
美女学妹接话了,口吻与当年一样无邪,我跟你们讲,像你们这种不美的,30年前30年后都一样,不会有什么变的啦!
我兴高采烈地说,你看,美女都说我们像30年前一样年轻,真会讲话,请你喝茶啦!
学长的脸甩到灰灰地上被路过的甲乙丙丁踩得灰灰的,我还在笑。
后来,我被世故人情刷新,被岁序更替涮熟。若有人说我如多少多少年前一般没变,我必答曰:是呀!我多少多少年前就这么老了,所以一点也没变。
或者答曰:我头发黑一点。看起来不老。
或者答曰:我头发剪得比较短,看起来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