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眉走进去,眼角余光让她感知房间不大,如一间小学教室。身后鱼贯进入十余人,脚步缓慢,落地无声。

郁秀走在她前面,右手轻轻抓着她的左手,像是牵她进来。她的手冰凉。郁秀也是。她还不禁微颤,幸好被握着。脑子却一团浆糊,稠稠的,木木的。

三面浅色的墙。人全进来后,门无声关上。

面前拦着一道直抵房顶的大玻璃,站前面的人靠近这面玻璃墙,后面的站在稍高一级的台阶上。透过玻璃都能望见里面的一堵板墙。

在外边刚做过简单法事的道士跟着进来,在后面不知呢喃些什么——三天来他是导演,也是主角,一场观众寥落的戏剧即将落幕。

这时,面前玻璃后那堵板墙无声地缓缓打开,一个下陷的方形空间展露。平坦的底部有一条轨道,直抵三四米外的一个洞口。

后面声量突然拔高:“亲戚朋友注意了,等一下要大声喊‘火来了,闪啊!闪啊!’听清楚了没有?”

气氛骤然绷紧。话音刚落,棕褐色的棺木像艘小艇出现在轨道上,平稳地向前方洞口滑行,“快快喊,火要来了,快快闪啊!闪啊!要大声喊,给他听到!”加强的指导式的语气。回应却无精打采,稀稀落落。她嘴紧抿,仍是僵立着。

棺木入洞,洞口关闭。郁秀拉着她的手稍微一紧,小声嘟哝:“躲去哪里?无地闪啦!”

一部短促的默片,小艇划过生命之海,一生被这短短片刻程序化了,到这里就是结局。

面前那面透明的玻璃,隔开了生与死,可望而不可即。她的那团浆糊突然腾起一个硕大的句号,像个轻而薄,透出光晕的泡泡,在眼前飘来荡去。

她没有让郁秀陪她一起回来。她完全领会郁秀的好意。交往了几十年,生活中各种风风雨雨,许多事,只消彼此一个眼神。虽然郁秀个子瘦小,但腰板直挺,声音脆亮,明亮的眼瞳透着率性,倔气。这几年来,没有郁秀,那些滩涂她不知如何涉过去。

但,生活终究需要自己去面对,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要全力去适应,一个再没有他的家,没有依傍,也没有负担的,孤单。

这是她曾经想要的吗?

他们居住的邻里是个老区,像他们一样,曾经年轻,却已垂暮。新,老,其实是相对的,国家也才刚跨过半个世纪,这里的建筑还不到40年,他们是从乡村搬进来的第一批住户。那时的砖墙还搭起鹰架,人工砌的,不像后来的预制墙,如积木一般,一层层拼接叠盖上去。而对比岛上其他邻里确实老态毕露。屋老,人老,地面层围坐石桌闲聊的“老厝边”,都用方言打招呼。那些熟悉的身影,看着一年年变得迟缓,蹒跚。疫情一来,楼下接连不断办丧事。新生命降临总是静悄悄的,老人离世却高音喇叭,敲锣打鼓。她对这个习俗很不以为然,看见楼下围起黄白色的塑料苫布她总下意识地绕开。

是不是也因为家里有病人?

闪啊!快快闪啊!道士在大声喊。郁秀小声嘟囔却更入耳:无地闪啦!人生不就是同一个归宿,谁能躲闪得过呢?

那个时刻,如一出戏的排演,向她重复过无数次。当他由紧急救护车送进医院,多天后再被她吃力地推回家里,那是在生死间徘徊进出。从他重复地抽腹积水,肺积水;从手臂上抽血化验留下的斑斑淤紫;从一块痰卡在喉咙底的“阔落阔落”声;从他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眼神;从他短促浊重的呼吸……她看见生机一丝丝从那具枯槁的躯体逃逸,如雨后洋灰地上的一洼积水转瞬见底。

如果真有掌管生命的死神,她已习惯与它共处,且因无力而麻木,只能让它予取予求。

不想遇见熟人,她快快闪进了电梯。一种虚脱感,使她只想直奔家里。

屋子里有她熟悉的气味。油彩,药水,混杂着各种旧物,以及墙角、垫褥、窗帘久未清洗的潮味,甚至稀微的溺尿的骚味。孳生着霉丝的空气钻入她鼻腔里。

那把轮椅还在厅里,正中的吊扇下。他怕热。他身子恍惚歪在座位上,半闭眼睛似睡似醒。

他好拆解汉字,说那是老祖宗的智慧——你看“安”字,女人在屋子里,就平安,安详,就安心了。怎么赞美妇人贤淑?宜家宜室。

她听,她体会到背后的东西,但不作声。尊敬,顺从,慢慢就成为习惯。

他比她整整大一轮。一开始他就是老师。他在裕廊山村的联络所开班教水彩课。她中学刚毕业,到工厂上班,被工友带过去。那年代没有什么文娱,她个性娴静,学画画合适。

他不同其他教画的,不单在课室里画静物,还多次带学生外出写生。过海到乌敏岛,绝后岛(后来的圣淘沙),蓝天,碧海,绿林,很有郊游的趣味。有一回还越过长堤,到丰盛港画渔港,红树林,归来的渔船。对自小生长在山村的她,真是大开眼界。

他说起曾和一群画友,到过吉兰丹、吉打、峇厘岛……渔村,稻田,奇风异俗……他们办画展,引起民众对乡土,对劳动,对贫困的关注。

她眼眸发亮地仰视,聆听,心里翻腾着朦朦胧胧的憧憬。

有一回,因为家里琐事,以及无可名状的意绪消沉,她接连缺了两堂课,他竟然骑着本田50cc的电单车找上门。

在屋角那株婆娑的老杨桃树下,她记得他说:“你不是叫舒倩吗?”

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用食指划写着,“舒,一边舍,一边予;倩,齐人旁一个青,你要舍得,要分享,才能保持青春,才会有好心情啊!”

她低眉,脸颊潮红发烫,轻轻把手抽了出来。一阵清风掠过,米粒大的紫红的杨桃花,撒落他们满身。

他们走到一起了。年龄相差一大截,她家里有意见。但因为她是养女,出来工作也是自立了,因此没有太多干涉。然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家,那些他历年写生的作品,成为家里的风景。

那些画,还挂在小客厅、书房、卧室的墙上,每一幅背后都有他说的故事,曾经点亮他们的日子。

夕照从窗口斜射,屋内暮霭升起。她不开灯,静静坐在沙发上,幽黯如夹她的双臂,环绕她的时间陡然暗淡下来。接下去她要清理房子,他留下来的画作,就是他的存在,要让他陪伴,还是要先处理?

还有一张报章的全版报道,里头刊载几张他的彩色画作,他坐在轮椅上接受报章记者的采访。她站在他身后,笑吟吟的。她为报纸做了贴膜,挂在他电脑桌的上头。

竟因为这个报道,她和郁秀发生争执,她没料到郁秀的反应那么激烈。她也没想到对着记者自己竟会那么说。真如郁秀所说的,是在表演?

那一大叠画册还堆在客厅一角,剩有一两百本吧?记者采访见报后,也只多卖出一些。几年前决定出版时,朋友们不看好,摇头说,本地华文出版物要卖出一两百本都难,彩色画册印制成本高,谁会花二三十元买来翻两翻就丢在角落?

她翻开来。多年来他为本地的街市、组屋、公园,画过许多素描、水彩、胶彩等画作。有些是他早年的作品。有时从画页中她也遇见自己——那天他在安祥山山脚下后巷,专注画牛车水那口仅存的古井,突然骤雨来袭,她为他持伞,有人用手机把他们摄入镜头里,贴到脸书。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就是被他那股傻劲,他的恒心,和专注吸引。

他中风后瘫在轮椅上,双手也不听使唤,再无法授课,出门写生和执笔绘画,他的艺术生命戛然终止。出版这本唯一的个人画册,是为生活,也为生命留下轨迹。中风瘫痪后各种身体功能退化,使他情绪低落,萎靡;甚至性情大变,脾气火爆,不能自制。咆哮,静默,无告,和委屈,健康的搁浅旋起风波,个人的逆境酿成家庭的厄运。还要盘算突如其来的医疗开支,成了每天苦挨的日子。

郁秀却赞成出版画册,还拿出一笔钱支持,说,对他是一个安抚,对你,是一个搭救。

庆祝建国50周年后,社会上热衷于追溯本土地方历史,报章跟进报道,他这本描绘海岛数十年风貌的画册被发现,被挖掘作一个专题,记者因此找上门来了。

他刚刚涉过情绪的最低潮。因为心肺功能衰竭,他又一次紧急入院,发烧,抽搐,呕吐,意识模糊地躺在加护病房几日几夜。状况稳定下来后,医生也无法再做什么。为减轻医疗开销,他们选择出院。出院那天恰好是他74岁生日,她特地买个小蛋糕庆生。她点亮蜡烛,捧到轮椅前。没想到他突然发飙,一巴掌把蛋糕扫落地上——什么生日!?生不如死。74,去死!你去向医生讨药给我吃,不然打一针,一了百了。

那时她在记者面前,说道,那好,你真要走,我跟你一起,我们无儿无女,正好做伴。说着两人都落泪了。

郁秀就是戳着这段文字,目光像锥子似的,真是你吗?演戏呢,还是撒谎?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她的脸刹时烧红。

郁秀从来不隐瞒对他的不满和不屑。因为她和郁秀无话不说,她婚后的状况,尤其是他中风后他们的相处,她向郁秀哭诉过多少次。

不是你说的吗?半夜三四点钟他睡不着,怕自己睡过去再醒不了,就把你喊起来,给他按摩。他要吃药寻死?骗谁?!

你不停按摩,看他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你手一停,他又睁开眼睛。

他又不要穿纸尿片,大小便失禁,大厅、房间满地上都是。那不是变态,故意折磨人吗?

她别过脸,不敢与郁秀对视。她不会忘记,难得一次她约了郁秀喝茶,她像小鸟挣脱囚笼,体会到许久没有的自由,畅快。她脱口说,他那样活着大家都痛苦,他不死我都快崩溃了,真不如早一点解脱。

你苦苦照顾他,他会感恩吗?没有。他真要走,什么值得你跟他一起去?

她眼睛胀热,鼻腔发酸,却一句话吐不出喉头。

而她明白,对记者说那番话,是冲动,但那个情绪也是真切的。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是那种所谓的“艺术家”性格,不会关注生活琐事。结婚后,所有的家务都要她一手操持,他就像个孩子般被照料。

因为迟婚,彼此年龄相差大;又没有生养,他尤其没有安全感,他无法接受她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中风前,他们总是出双入对,如友人说的“秤和秤锤”。偶尔她和哪位男性友人多说几句,他的脸色霎时阴霾密布,不正眼看她,三几天不搭一句话。她被强烈的爱和妒意交缠煎熬着;出门只要有男性友人在一起,她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动辄得咎,神经质似的战战兢兢。只有郁秀是她的倾听者。

郁秀有一回说,哇!把我当成你的耳朵啦!她笑笑,救苦救难,让你当观音嫲不好吗?

她和郁秀原来在同一所女校上中学,还曾经同班。毕业后她就业,郁秀上大学,再没联系。他们结婚后搬来这个邻里,她们再熟络起来。他,和郁秀,差不多前后脚走进她的生活里。

那天他们第一次在邻里中心的巴刹遇见郁秀,身上套一件紫红碎花睡袍,头上挂着几个卷发筒,牵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她们坐下喝茶,郁秀还是读书时那样快人快语,用过来人的口吻调侃,不要像我哦,先生,孩子,厨房就是整个世界。你看——熬成了黄脸婆!说着斜乜了他一眼。笑笑抚着小男孩的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满足。

过后他们多次咖啡店一起喝茶。郁秀总是那袭宽松的睡袍,说话大大咧咧,有时还“顶心顶肺”的。他不喜欢郁秀,对她说过,一年到头穿着睡衣晃荡怎么给丈夫长脸?怎么也是个大学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郁秀丈夫在银行任职,因为公司拓展大中华区的业务,他中文好,被外派了。她半开玩笑,你不担心吗,睡袍皇后?

担心什么?我们是青梅竹马。小学,中学,大学,谁比我们更了解彼此?孩子还在我身边呢!

两三年过去,郁秀先生回来越来越少了,不再有以前“小别胜新婚”的炽热。好几个月后她再碰见郁秀时,吓了她一大跳!郁秀憔悴,苍老,眼窝深陷,瘦去一大圈。宽大的睡袍像挂在衣架上虚虚晃晃的。

郁秀的老公出轨了!

你知道吗?郁秀眼睛一片空茫茫,那晚我发傻了,全心为家庭却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黑夜里一个人向大海走去。我要他一辈子愧疚,永远被罪孽压着,永远受良心谴责。海浪哗哗,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我站住,海水浸到我胸口,打湿我的额头,我的眼睛都花了,涩涩的。四周一片漆黑,明天我在哪里?天上星星有光,远处船上有光,我心里也有火星擦亮了一下。啊,死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什么难关比死更大?!我的世界塌了,我还有孩子,我要救我的孩子出来啊!

两个人相对痛哭。女人最懂得女人。她们调换了位置,她倾听,给郁秀她的耳朵,轮她来当观音嫲。

郁秀是韩剧迷,曾经自学过韩语,做韩国菜。有人介绍她给来本地读书的韩国小学生当监护人。家里空出来的房间,用做专收韩国学生的Homestay。不多久学生人数递增,郁秀忙碌起来了,担心因自己忙碌顾不上,郁秀让她帮忙照料读小学的儿子。

生活的变动如石子投湖,涟漪波及两家人。孩子的好动喧闹,干扰了他对上门学画小组的授课,也影响他作画的专注。也许还有其他缘故。他埋怨,别人的家事,何必插一腿惹这个麻烦;又不缺钱,要她撂这个担子。

她不争辩,也不顺从,用缄默顶住他的絮絮叨叨,坚持把孩子带在身边。她知道这一刻她的作用,郁秀需要心无旁骛,需要对新工作的投入,把生活过下去。

其实他并非不喜欢孩子。

婚后第二年她就怀孕了,孕期第三个月的例常检查,却发觉胎儿没有动静,保不住了,只好做人流。过后连续几年怀不上,医检后发现她一条输卵管堵塞。然后中西医双管齐下,八年后终于又有喜了。她承受着各种不适:眩晕嗜睡,恶心呕吐,畏寒乏力,腰肢酸痛,似乎随时都会虚脱休克……而一种比千般折腾更强烈的感觉支撑着她,有一枚种子在破土生根,需要他们全心呵护。每一天都满怀希冀,又辛酸又甜蜜,更浸透着焦虑!他47岁了,她35,迟来的孩子会是一道晨曦亮透他们的生活啊!他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又是第三个月的例检,医生脸色凝重,胎儿没有生命迹象了!看似精子或卵子有某种缺陷,使胚胎终止发育,成孕再不可能。

他们只能接受命运。她是养女,对生养看得比较淡。他曾去了解人工受孕,知道了费用以及成功率后,不作声了。彼此间的话也越说越少了。

原来他是画风景画的,却花费长时间写生,绘了一幅儿童游乐场,五六个孩子,在色彩鲜艳的游乐场穿梭,欢跳,荡秋千;滑梯下一个小男孩,向滑梯上端的小女孩打手势,鼓励她溜下来……

画除了挂在书房,还做了画册的封面。

那一年的中秋节夜晚,郁秀拉她参加在邻里公园举行的晚会,有歌舞表演,还有幸运抽奖。郁秀要上台表演民族舞蹈。

中秋节是本地难得的一个各民族同欢共乐的节日,居民们扶老携幼参加。两块钱一张票,可以领到月饼、饮料、饼干、棉花糖、灯笼、造型气球……

舞台上光影绚丽的歌舞结束了,人群渐次散去。住附近的孩子星散在公园角落燃点蜡烛。天上一轮满月,周边星星闪烁,与草地上的烛光交相辉映。

郁秀穿一身镶亮片的舞蹈服装,化过妆的脸庞漾着兴奋。她们在舞台边的石阶坐下。

孩子没来捧场啊!

上中学就不跟咯!翅膀还没硬就要飞了。

好啦,他大了你也免得多操心。郁秀却是一径摇头,哼,现在啊,一进门关在房间里,Me time,Me time,把家当旅馆了!吃个饭都要喊半天!

什么“米袋,米袋”?

郁秀哈哈大笑,镶亮片的衣服银光抖擞,Me——time——,私人时间啦!

郁秀不再是一袭睡袍了,她已脱胎换骨。老公搬出去后,她把自己拾掇了整洁光鲜。不仅常常换穿新衣裳,半年几个月就会做一次头发,出门都会化个淡妆。

你说气不气人,他房间乱得像猪窝,我哪有时间天天替他收拾,讲他两句还发火!说要生就要照顾。我没有照顾么?

青春期吧?她安慰。她也奇怪小时乖顺的孩子,怎么长大却变款?

真是顶心顶肺,他怎么说?本来就没有我的事,你们要自己爽,才把我生下来,不是吗?气得我!说着不停地抚胸口。

唉,唉,一个都搞不掂?出生率怎么不降?你们没有孩子真不用怨叹。多少人都在同居,不愿生孩子。

她只能咧了咧嘴。前一阵子她在楼下偶遇孩子的父亲,虽然他搬出去,但只是分居。一来孩子那时还小,二来夫妻联名的组屋产权各半,郁秀没有经济能力买下整间房子。

她担心地问道:他要是回来,你的homestay怎么办?

他有脸回来?哼哼!有勇气追求幸福,没勇气净身出户?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愿意回头,你能不能接受他?

郁秀侧过脸,久久沉默。也许她也想过,却没有答案。

女人真是难,为什么要结婚?难道就为一个身份,为性,当生产工具?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但我知道,他回头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是啊,为什么要结婚?她也想问,是不是一辈子太长,总要有人做伴,有个说话的人,遇事能商量?

我们呢,不是也可以吗?然后,吃吃笑起来,只差不能传宗接代。

神经病!她也笑了。

知道这支歌吧?郁秀立起身来,抬眼望月亮,自顾低哼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们是不是就是月亮?

月亮?

是啊,月亮。月亮是卫星,女人一直被丈夫,孩子,家庭牵引,围绕它们转,成了人生的全部。月亮,没有自己的光,不是这样吗?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苍褐,干瘪。眼睛里罩着蛛网般的阴翳,眼袋虚浮耷拉着。

揉揉眼,她已经很久没有细看自己了——吃惊,也悲凉。

水龙头开着,水哗哗从指缝间流去。她俯首,掬一把水泼脸,想冲去眼眸里的尘埃。

旧的日子到头了,是不是就是新的开始?明早醒过来,会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有什么不一样?月亮不再绕着太阳转,能寻找到自己的轨道?

郁秀早几年就参加楼下小公园的舞蹈兴趣组,一星期两三晚跳得一身汗,说是既排毒又塑身。一大群安迪安哥,还结伴组团出国旅游。郁秀几次邀她加入。

还记得“米袋”吗?她一怔。郁秀已自问自答,想想也是,没有Me time——“米袋”,没有收存自己的米粮,靠什么养,靠什么过日子?!喂,做么这样看着我?

郁秀还买给她一包面膜。说上网买多包,打折划算。

有什么用呢?她提不起劲,从来也没用过。

疼自己啊!我们这一生,多少风沙扑面,这张老脸,多少伤痕多少污垢啊!再说,不同的时候、场合,我们会说不一样的话,有许多张脸孔呢!

有时假得连自己都认不得。说着瞥了她一眼,面膜,帮忙除去表层的肮脏,虚假,才看到真正的自己。不是吗?

——真的忘记那包面膜搁哪了!——能接受敷上面膜的怪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