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农庄(Happiness Farm)坐落于不丹西部城市帕罗(Paro)2500米的高山上,狭窄的山路崎岖难行,连绵不绝的高山云雾缭绕,而山道之旁就是万丈深渊,感觉上寸寸皆惊险,然而,司机却老神在在地说:“不丹处处是山,对于我们来说,走山路如履平地,没啥危险呀!”他这么一说,我们当即放松了紧绷的心情,放任双目尽情浏览周遭美景。
沉默不语的山,明明是静止不动的,然而,它的起起伏伏却有着浪涛的汹涌澎湃,像是海洋定格了的记忆,那种睥睨众生的庞大气势,让人变得像蝼蚁般脆弱渺小。接近黄昏时,高耸入云的山脉渐渐陷入了一片讳莫如深的灰色里,影影绰绰的,神秘而又凄美……
终于,到了。
“幸福农庄”这个小小的招牌,低调而谦逊地竖立在车子的入口处。驶进入口处,还得经过一小时段山路,才抵达了幸福农庄。
这幢拥有12个房间的建筑,是庄园式度假屋,圆满地融乡村的朴实与城市的先进为一体;房间宽敞漂亮,布置华美;翘首窗外,果园和菜园无止无尽地伸展着……
迎接我们的,是现年44岁的女主人可藏(Kezang wangmo )。短发,露出了玲珑的耳垂,很干练的样子,然而,脸上像潮汐般上上落落的笑意,却使她看起来宛若一朵温柔的浪花。
庄园亲切的服务员为我们奉上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可藏开门见山地表示,她和丈夫多吉(Dorji)决定在远离尘嚣的高山上开设这家度假屋,主要是想让海外的旅客领略不丹世外桃源般的美丽。遗憾的是,多吉昨天带两个美国游客到海拔三千多米游牧民族的聚居处去体验莱雅族(Laya)的游牧生活,因此,只能由她单独接待我们。
这晚,偌大的庄园就只有我和日胜两个客人,可藏到厨房去为我们张罗晚餐。
上桌的菜肴,除了一道辣味咖喱鸡之外,余者全是素菜,计有蒜炒西兰花、杂菜沙叻、奶酪芦笋、奶酪辣椒,酱烤椰菜花、白灼菜心、炒秋葵、炸苦瓜等等。这些有机的瓜果蔬菜,都是刚刚从菜园里摘下的,清甜、鲜嫩,甘美,蕴含淡淡的香味,我们仿佛在品味天地赏赐给我们的饱满福分、在咀嚼土地跃动的生命力、在吞咽四季更迭的无限丰盛。
餐后,我们想出去散步,可藏阻挠,她说:
“庄园接近丛林,在果实成熟的季节里,常有黑熊出没,它们把我们的果园当成粮库,不时到访,恣意采摘。我晚上出去梭巡时,常偕狗儿同行,还得带备一串鞭炮。一旦狗儿发出凄厉的吠叫,我就知道熊们在附近徘徊了;这时,我得立马燃放鞭炮,吓跑它们。你们不熟悉这儿地形,夜晚外出,恐不安全。”
“哎呀,这些黑熊会闯进庄园来吗?”
见我脸色惊疑不定,可藏笑了起来,说:
“你放心啦,我已经在周遭的篱笆上裝了接通电流的倒刺钢丝网,阻止它们闯进庄园来,你们大可安心歇息。”
次日清晨,我是被一种寂静的声音唤醒的。
那声音,绵密、细致而又深邃;就在这令人心醉的静谧中,我听到了种子在果园里破土而出的声音、我听到了飞鸟在空中留痕的声音、我也听到了山与山交头接耳的絮语……这种种响在阒静里的声音,具有强烈的震撼性,是我毕生难忘的体验。
早餐吃的是红米炒饭、煎蛋、蒜炒长豆;最绝的是那道辣椒干炒鲜摘辣椒,哈哈,辣味和辣味互相撞击,非常典型的不丹特色。
早餐过后,可藏带我们外出溜达。
农场占地五亩,丰丰盛盛地栽满了梨子、苹果、柿子、牛油果、核桃、蕃茄、辣椒、青葱、生菜、玉米、黄瓜、芫茜等等。
现在,正是梨子和苹果成熟的季节,饱胀的梨子以奔放的热情释放出秋天的妩媚、绯红的苹果以光洁的无邪绽放一个个甜蜜的微笑。整个果园,都是大自然凝集了阳光和雨露的精华。可藏摘了一个硕大的梨子,递给我。我一咬,哇哇哇,水分多得里面好像藏了一个湖泊呢!
我注意到,好些果树上挂着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个别人士的姓名。
可藏详尽地解释道:
“这是我们独家推出的果树领养计划——不管是谁,都可以申请成为会员,只要付出一笔领养费,便能够随心所欲地领养任何一棵果树。果子一旦成熟,他们可以呼朋唤友,前来享用我们以爱心和劳力培育的果实;他们也可以将水果捐给宗教团体、慈善机构、医院和其他弱势团体,加强人际关系和促进社会团结。至于要领养多少年,全视个人意愿而定。”
可藏透露,有一对来自加拿大的夫妇,买下多年的会员证,将果子赠送给多吉宗修道院(Dobji Dzong);僧侣们可以在连续的20年内来这儿接收梨子和苹果。此外,也有会员领养果树后,把水果捐赠给肾脏基金会的病患。大家共襄善举,社会也因此变得更为温暖、和谐和美好。
可藏继而告诉我,有个与她丈夫私交极好的朋友Michel Haley ,两人曾经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合作出版了一部巨型的画册,深入浅出地介绍有关不丹的文化、民俗、饮食、生活,风光,把对不丹的爱尽情释放于内。Michel Haley不幸病逝后,他的孀妻来此领养了一棵苹果树 、一棵梨子树,将果子捐给所有幸福农庄的过客。丈夫人已殁,但孀妻却希望能让他人分享人生甜美的滋味。
逛过果园后,可藏带我们乘坐车子,驶向更深、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看她惯常坐禅的地方。她指着远处的一栋大房子,说道:
“那是我父母的祖居,我就是在那里度过我的成长岁月的。这儿是一块宝地,童年的我,常常在山头捡到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天然宝石;然而,每次一捎回家,祖父便命令我把宝石放回山头。我起初不明原因,还偷偷地捡拾,祖父发现了,便正色地向我解释说,我家是务农的,既然大地养活了我们,我们便不能够拿走任何属于大地的东西。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就算看到大如巴掌的宝石,也不再据为己有了。遗憾的是,耀眼的宝石毕竟无法阻挡他人的贪念,有外地人来此游玩发现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涌入,捡拾、挖掘、运走大量的天然宝石;现在啊,山头光秃秃的,只剩下零零星星一丁点儿毫不起眼的小宝石。”
说着,她嘱司机停车,蹲在地上,寻寻觅觅,老半天后,才找到一颗比银杏略小的天然宝石,摊放在掌心里,让我欣赏。之后,又满脸虔诚地抛回大地去。
车子沿着险峻的山道继续行驶,来到了一片绿色的“汪洋大海”——这儿的树木,备受保护,因而长成了放任无羁的饱满状态,每一棵树都是阳光的精华,蓬勃的枝桠弯出了一个个诗意的角度,参参差差的绿意像潮水般密密地包围了我们,可藏动情地说道:
“我闲时会到这儿来静坐,和宇宙的正能量接触。最近,我曾和朋友到3000多米的高山呆了一个月,住在帐篷里面,过着简单而又朴实的生活。那儿连基本的用水也没有,我们饮用、洗脸和洗澡,全靠雨水。当天降甘霖时,大家仰着头,让雨水哗啦哗啦地洒落在脸上,用整个心灵来接受大自然的馈赠,那种由心灵深处涌出的欢喜,让灵魂也想跳舞啊!瞧,当你放开了生活优裕的物质享受时,快乐犹如探囊取物。我们在高僧的指导下,静坐、冥思,净化自己的内在世界。这是对自己人生深度的反省、对自我思想深度的挖掘。当我感觉自己和大自然浑然融为一体,得到了某种彻悟后,俗世的一切纷扰、忧虑和烦恼,就不再是心中的罣碍了。我多么希望我可以逗留更久一点,可是,不行,我21岁的儿子和15岁的女儿都需要得到我的照顾,我在高山上听到了家的呼唤,只能依依不舍地下山来。”顿了顿,又说:“我管理果园已经整整18年了,坦白地说,这种为俗事日夜不停地奔波的刻板生活,我已经厌倦了。他日等我孩子有了自立的能力后,我便可以无忧无虑地到高山去过禅修的生活了。”我问她:“你打算去多久呢?”她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永远,视情况而定,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梦。”
乘车回返庄园时,我问可藏:
“为什么你没有把‘幸福农庄’做成匾额挂在旅馆正前方,仅仅只在山路的入口处竖立那么一个小小的牌子呢?”
可藏微笑地说道:
“幸福的感觉,是深植于内心深处的;幸福的味道,各人自有感悟,不需要大张旗鼓、大肆宣扬。我只希望,客人在幸福农庄度过美好的时光后,能够为‘幸福’一词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诠释。”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