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思想稠密之中,因为我有点狂妄,我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狂妄也许就是喜欢我这种人。

——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再次走入这块草地,遍地的狼尾草似一波又一波的稻浪,迎着热风摇曳在蓝天白云下。再次走进这片绿地,两眼已完成白内障手术,大半生仰赖眼镜的迷茫视力,无须戴上多焦点镜片,就能眼清目明,草色尽收眼底。

再次,走入这块草地,绿的渐层;鹅黄的、青翠的、橄榄绿的、黛绿的、褐绿的、藏青的、靛蓝的,在阳光下色层分明又糅合无间,映现在黑瞳中如波光潋滟。再次,走进这片高草丛中,近乎一望无际的狼尾草,夹杂着茂长的香根草、西印度柠檬草,一簇簇细长柔软的草本植物,自然本色如实投射在植入的人工晶片上,如一幅刚上色的水彩画,清新明净,绿意盎然。

置身其中理应兴奋,但我没有,丝毫没有。也许,可能我忘记了,兴奋的感觉该如何表达?什么动作或言语是兴奋的表现?日子沉潜蛰伏过久,激越的情绪一时间醒不过来。幸好,一段诗句“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背上有一种善变的花纹”(杨牧《孤独》)从脑袋里弹出来,刺激迟钝的神经末梢,肾上腺素上升,呼吸渐急促,心跳稍加速。是兴奋吗?还是紧张或恐惧?我不确定。只是,这诗意的“孤独老兽”跟这块绿地有何关联?说实在,我不知道。

踩着碎石小径,缓步徐行,惊起草丛间一些细小透明的飞虫,星星点点地绕着草叶翻飞。这些小东西并不恼人。可是,为何惊飞的不是鸟呢?这片草原本是为以草籽为食,以高草丛为庇护地的鸟类栽植的。难道,它们藏得更隐蔽?从来想象的不会轻易现身,而出现的多半是没预料的,可能是惊喜,也可能失望。

踏入这片草原,不为观鸟,除了肉眼和手机,身上什么赏鸟配备都没有;不为寻蝶,生态知识贫乏,根本不会辨识昆虫,错过也不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步行,已有经年。疫情前后依旧,成了习惯。然而,习惯也会随时间、境况、人事而不断变化或终止;有的料想得到,有的不知不觉,随着日子从指缝间悄悄溜走。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这不是我的经历,我很肯定。虽然,我在职场上也翻滚了三十余年,同样埋首书堆纸张中。不过,不觉得有何“爱的故事”可言。我没有百分百的敬业乐业,但无愧于所从事的专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基本的江湖道义。即使不为五斗米折腰,对加薪或花红仍然在意。某年某上司为某理由,不给予表现花红,我耿耿于怀,内心嗔恨。但仍把分内的工作完成,不留烂摊子,给人麻烦,让人诟病。这些“故事”又关孤独什么事?欸,我也摸不着头脑。反正思绪万千,日光明媚,就任其自由窜流。

实则,这“love story”是捷克作家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1914-1997)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主角汉嘉,一个废纸收购站的老打包工人的“人生故事”。这本小说是20年前我在旧草根书室老板英培安的推荐下买的。当时没认真阅读,内容也不甚明了。不过,英先生介绍的书不会错,文学性毋庸置疑。家里书架上有深度的书刊,多数是在“草根”购得的。或许是喜欢其书名——“过于喧嚣的孤独”,似隐喻我远离职场的喧嚣,日子过得甚为孤独。据说,孤独这件事,你若介意,它就是寂寞;你若享受,它就是自由。是的,跟厌恶和唾弃的人众疏离,何等自由惬意。

最近,再从书柜里挖出小说,凝视着不晓得怎样发音的捷克文书名Příliš hlučná samota,莫名有感。可能时机成熟了,这回轻易就进入小说叙事,看得津津有味。赫拉巴尔说这是“中魔者的爱情故事”。这类“中魔的人们”(pábitelé)善于从眼前的现实生活中浪漫地找到欢乐,善于用黑色幽默来妆点自己的日子,甚至是悲痛的生活。想来当个中魔者虽说消极,但总比当魔鬼,还披着“天使的外衣”伪装纯真善良,过得心安理得。安贫乐道是读书人的情操吗?还是,我该彻底清理自己的脑袋,把迂腐的思想丢弃?

因而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地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叙述者汉嘉的话语像回声在我耳内回荡,渐渐地,我感受到他幽微的幸福。

在职时想全心全意阅读,将概念与文字细嚼慢咽,融会贯通后注入脑子里形成自己的思想和言说,是不容易办到的。因繁杂的事务、纷扰的人事已将心思搅乱,或者心有旁骛。若把书中知识移花接木、冯京当马涼,还是乾坤大挪移,就要凭个人的功夫和手段了。不过,也讲时机和运气。反正激流勇退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焦头烂额者有之,绝处逢生者也有,而平步青云者也未必保得住晚节。这么一堆妄言,关阅读什么事?也是,读书人的事跟阅读不尽然相关。

草丛深处,兀自拔起一株高耸而奇异的枯树,光秃秃的枝桠像经络分流,姿态有致地向晴空伸展,远望独具一格,自成风景。走近,细看树身铜褐色的纹理,惊叹是一棵没有植物性的“铁树”。更准确的说,是一座由数十根再循环铁条构成的雕塑,名为Lone Tree。噢,就是一棵仿生树。

上网查询,此雕塑的灵感来自裕廊工业区的起源,材料是从旧裕廊湖公园内的小径回收的铁条。原来,“孤树”的前世与今生都离不开现代工业。园林设计师费尽心思的创意,却碰到对现代性满脑子批判意识——“所有坚固的都烟消云散”(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的我,徒劳了。现代人确是活在吊诡与矛盾之中,自觉或毫无觉知,就看个人造化。

第一次见到“孤树”被它标志性的外观触动。天地间独立,点缀着辽阔的草原,给无边的视野创造独异的景深。然而,并不了解“孤树”存在的作用是给鹰、鸢、鹞、雕等猛禽提供栖所,让其居高临下,俯瞰草原,便以猎食。再次见到,“孤树”的异质性,令人生畏。是我心有忧惧,才这样感觉吧。看清铁条铸造的树身,铁的纹路弯弯曲曲,坚硬而孤绝,深沉而凝重,非自然而自然,真不忍目睹。

看清了,真实与真相,都可怖。人间事物,看得清明,日子未必好过。诚如灰尘、污垢、瑕疵、蛛网、虫影、恶鸟、骗子败类、乱局惨象,加上蝇翅黑花,都因眼明,看清,变得更多、更显著、更难忍受。总之,心有挂碍、疑惧,烦恼便层层增生。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然而,都是有情众生,浮沉于俗世,觉悟和勘透,皆非易事。

看,周边狼尾草、香茅叶柔顺轻盈,随风摇摆。你却巍巍然耸立,纹风不动。相对于草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你萧索寂静。从不同视角观察,你都是一棵衰萎的树,树身干枯,叶子凋零,毫无生机。可是,你的无生命又非天然,无生亦无死,是空性吗?主观地说,你是一棵铸着现代性铁锈的“孤生树”。

此刻,孤独者遇上孤生树,何等荒凉的情境。正巧,“遇见一首诗”视频里显现廖咸浩的“Evergreen”:“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是否近在咫尺?/因何你总隐隐觉得/有种莫名的惶然……但此时你只能在不解中/继续期待,同时也恐惧着/最美好的一刻或将到来/那一刻是你毕生所追寻/但也必须被无限推迟……在世纪的灾难降临之前/你们时间已不多/要趁大火烧尽一切之前/要趁洪水淹没一切之前/要趁人兽相残相食之前/要趁还能伤痛流泪之前/这么多世劫已然毁弃/你似乎不宜再有推迟……”明眼人不费吹灰之力,立马把诗句虏获,截存在电脑文档里。

说实在,现代诗有时难以捉摸,也许我误读了诗人暗藏在诗中的情愫。不重要,断章取义是读者的任性,诗有时也不过是诗人的任性发挥。孤生树lone tree与Evergreen常青,正是现代性的悖论(paradox of modernity)。

孤生树下鹄立,远处有什么可盼望的?战争、瘟疫、灾害、横祸、噩耗、性侵、诈骗洗黑线、殴斗厮杀、躺平内卷,人工智能ChatGPT;各种生死存亡,爱恨情仇、贪嗔痴混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百万组屋、拥车证飙涨、系统宕机、地铁故障、爆料泄密等等,天天报纸新闻、社媒上的关键词戳着眼球,看到生膜,哪还有眼力去识别与认证,哪个是深伪,哪个是真身?若有期盼,必有更多失望。孤生树下定格,景深清晰亦虚幻;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些回不去的地方,那些遗忘又记起的前尘往事,都是个人的业障,生灭自度。

睁开双眼,麻醉药效已过,医护人员的身影四处晃动,各种言语在耳际交错。真是忙碌又精彩的医疗场域,难得身在其中。想仔细观察,只是躺着的视角虽宽广,却平面而缺了深度,眼明也没法有三维视觉。错过!不过,希望不要有太多这样躺平任人摆布的局面。纵使心知肚明,这种时候迟早会到来。

K来接我,跟着他走向停车场,天飘着细雨。想到过往开车暴雨打在挡风镜上的惊悚情景,仍有恐惧。K自信地说飞行的高度可超越乌云暴雨,没有这个问题。望着魁梧的他,长大了,驾驶技术稳健,给我安全感。然而,几日后,新航客机遇上乱流,一片残局。我开始担忧。几个月后,看到K穿上制服的照片,明显瘦了。暴雨乱流之外,还有科技、人事和全球局势变动等棘手又烧脑的问题,专业职场上都要亲身经历与克服。“路漫漫兮,易水寒”,我上岸了,可担心家里的年轻人;见火患担心服役的W,房价涨担心购屋的S,听闻育儿津贴想到R,地震山陷想到爱冒险的Q,就是莫名焦虑不安以致心悸,夜里做各种诡异的梦,醒来身心俱疲。这遗传自老妈的基因,在细胞内滋生,血脉中流转,他人难以了解,惟有独自承受。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我们总是想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度。”

远望一只鹰在高空中盘桓,它是否也看见树下发愣的我,并且想“这个人”早点走开,好让它在枝头歇个脚。犹如洛夫笔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又与我何关?唉,实在想太多了。

当一棵孤生树,其实也不错。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意识界,无老死,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这不是我的发想,是《心经》。我默念着,欲消三障诸烦恼。

但,心中暗忖,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