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温煦洒照老家后院,明亮光束穿透茂密香花芒树梢间。自我有记忆以来,这棵香花芒树就以耸立姿态驻扎老家后院。40年的悠长岁月中,每年香花芒树都会结果两至三次,我和家人听到“咚”的一声,就知道成熟的香花芒果实掉落泥地上。然而,这趟回老家之行,我和弟妹发现香花芒树的高度已逐渐超越屋顶。为免雷电劈中香花芒树而压迫屋顶,小妹找了园艺工人来修砍香花芒树。在一堆树枝枯叶中,我看到一截其貌不扬的荆棘,我不禁开始思考:如果家族是一棵树龄老熟的生命树,树上的荆棘是否暗喻家族成员面临的死亡咒语?家族成员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死亡?

园艺工人来修砍香花芒树的两周前,小妹通知我说二姨丈因肺癌而离世。二姨丈是母亲这一代人之中,第三位因肺癌而亡故的长辈。2021年3月,母亲因肺腺癌而长眠黄泉;2023年7月,四姨步母亲后尘,同样因为肺腺癌而离开人世。肺腺癌是肺癌的其中一个分支。若要追溯至上一代,在上世纪90年代,外公的兄弟姐妹中,有几位长辈因肺癌而长逝。小镇的医疗设施不足,医药资讯更是匮乏,人们对癌症的认知和了解极为贫乏。晚辈们认为长辈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总会先后离世,因此没有在意肺癌是否会延续至下一代。

肺癌在初期阶段没有明显的症状,等到被确诊患上肺癌时,通常已进入晚期阶段。医生会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来制定适宜的治疗方案。从医学角度来分析,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是造成肺癌的两大因素。当外公那一代的长辈相继被埋葬于墓冢内,随着岁月逐渐流逝,母亲这一代已然淡忘肺癌的存在,甚少有人关注并了解关乎肺癌的医疗知识。直到母亲被证实罹患肺腺癌,医生询问家族病史时,尘封将近20年的记忆瞬间清晰映现,死亡的阴影雾霭般渐渐扩散,笼罩母亲的家族。

当医生告知母亲关于化验报告的结果时,母亲顿时感到晴天霹雳,震惊与不可置信的感受如汹涌浪潮淹没母亲的心房。震惊过后,悲痛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立时从家乡打电话给我,泪眼婆娑地说:“妈妈的情况很不乐观,我好想你。”我握着手机,酸涩泪珠快速滑过脸颊,情绪翻涌起伏,久久无法平息。母亲一直是外柔内刚的女性,从不曾在儿女面前落泪。母亲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她明白有生就有死,母亲惧怕的是永别,再也无法相见的诀别之痛。

母亲尚未摆脱震惊的情绪,随即被迫无奈地接受罹患肺腺癌的事实,承受一次次锥心痛楚的化疗疗程,犹如被莽丛荆棘刺伤般扎痛,痛楚深入骨髓。原本身型瘦削的母亲,因吞咽困难而导致体重骤减至31公斤,只能用“瘦骨嶙峋”来形容。化疗导致母亲的头发大量掉落,母亲是个注重仪表的女人,为了遮掩掉发造成的外表缺陷,母亲总是戴着一顶绵织帽子。

母亲抱着一丝盼望,期盼化疗能对病情有帮助。然而,化疗却无法改善母亲的病情。母亲的情绪从沮丧转化为愤怒和怨恨,母亲说:“为什么其他病人接受几次化疗后,病情可以得到改善,可是妈妈的情况却没有好转,老天不长眼睛。”

母亲饱受身心摧残之际,某日四姨打来的一通电话加重了母亲的心理负担。她在电话中声泪俱下地向母亲哭诉,她被确诊罹患肺腺癌。她表示无法接受此事实,不断地埋怨祖宗坟墓风水欠佳,才会导致她和母亲同时罹患肺腺癌。母亲听闻后,心情顿时变得异常沉重,仿佛生命已走到尽头,再也看不到一丝微芒柔光,只剩下深邃无尽的幽暗。

尔后,母亲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癌肿瘤从肺部转移至脑部,导致癫痫症发作,陷入昏迷不醒。母亲最终难敌死神的召唤,眼角垂挂着一行余光泪水,带着对父亲和儿女们的泱泱不舍与眷恋,化为风中凋零的一缕魂魄,留下一个殷殷思念的世界给父亲和儿女们。

父亲的家族没有信奉任何宗教信仰,母亲的葬礼按照传统习俗仪式进行。由于彼时我从岛国赶回家乡,处于隔离期,有关当局只允许我出席葬礼四个小时,不允许我跟随灵柩车前往墓园。我目送着灵柩车渐行渐远,看着母亲的躯体与我的距离越拉越长,想到母亲长眠于寂静黄土地下,泪水溢满眼眶。

母亲离世后,父亲伤心欲绝,几度眼眶泛红,不断地自责,较早时母亲曾向父亲说,她经常感到胸口痛。父亲自责为何当时没能及早醒觉,带母亲去做全身检查,或许母亲就有机会痊愈。父亲甚至发出怨言,为何医学界投入大量资源去研究冠病,却不愿积极地研究肺癌。父亲因过度思念母亲,一度想找灵媒招魂,想知道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理智最终战胜冲动,父亲放下了寻找灵媒的念头。我和弟妹们同样不断地自责,为何过去我们如此不懂事,没能及时孝顺母亲,于是苍天惩罚我们,把母亲带去另外一个世界。悔恨、自责与内疚如蠕动的蛆虫噬咬父亲和儿女的心田,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母亲是一家人的生活轴心,母亲离世后,一家人的世界仿佛突然停止运转,生活失去重心,父亲和儿女们必须努力压抑心中的哀恸,忍痛学习适应没有母亲的生活。我们拖着比其他人慢半拍的步伐,驮着心理负担,沉重吃力地度过每一天。其他人的世界依旧绽放灿烂阳光,时间依循日升月落的规律而一天天流逝,我和弟妹们听闻四姨的病情逐渐好转。四姨一家定居于吉隆坡,平日里我们甚少与四姨一家联系,因此我们亦不过问太多关于四姨的健康状况。

然而,死神没有忘记四姨。2023年7月下旬,我和弟妹们收到小姨发来的追思广告,方才得知四姨因肺腺癌复发而步母亲后尘,离开人世。5月份的母亲节,四姨在WhatsApp群组中写了一句“母亲节快乐”的祝语。岂料两个月后,四姨的生命画上休止符。四姨家境富裕,在私人医院接受昂贵治疗,终究无法摆脱病魔而撒手人寰。

四姨的夫家信奉天主教,四姨的葬礼按照天主教的仪式进行。由于小姨一家也定居于吉隆坡,小姨帮忙处理一些琐碎的事项。四姨的葬礼告一段落后,母亲的家族成员认为应该不会再传出长辈离世的噩耗,于是选择掉以轻心地过日子。但家族生命树上的荆棘却随着时间轴线向前移进而恣意蔓延生长,2024年6月,在谁也料想不到的情况下,二姨丈同样因肺癌而离世。二姨丈家财万贯,在医学先进发达的国外接受治疗,依旧难逃死亡的咒语。二姨丈生前信奉佛教,葬礼以佛教仪式进行。由于二姨丈在社会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物,不少社团人士前来出席他的葬礼。也许选择遗忘比记得伤痛来得容易,也许抱着鸵鸟心态过日子比直视死亡和规划身后事较为轻省,二姨丈的葬礼结束后,母亲的家族成员绝口不提肺癌或死亡二字。

外公那一代和母亲这一代,两代人皆囿于肺癌的折磨和生命终结的宿命,仿佛这是一道隐形的咒语,牢牢捆绑着母亲的家族。若从今日的医学角度来分析,肺癌患者接受治疗,尚有三成至四成的机会控制病情。然而,再先进的治疗方法,再昂贵的药物对母亲的家族成员似乎都毫无功效,死亡是必然的结果。

荆棘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在母亲家族生命树的象征性印记是癌症病人的外表变化,如化疗造成的脱发、瘦如枯柴的干瘪躯体和枯槁的面容。内在的伤痕是感官上的痛楚,癌肿瘤入侵细胞造成深入骨髓的尖锐之痛。隐形的痕迹则是吞噬心灵的情绪折磨,如滔滔湍流般一层层席卷淹没忧伤心怀,从最初的震惊、愕然与不可置信,逐渐转化成愤怒和沮丧,最终形成苦毒和怨恨的心理过程。母亲和四姨经历相同的心理摧残,至于二姨丈,向来奉行男权主义至上的原则,再加上家财万贯的背景,他总是与家族成员保持冷淡的距离,因而无从知晓他的内心感受。

死亡的阴影是一块蘸满浓稠墨色的粗厚帷幔,覆盖遮蔽生命的柔和皓光,褫夺温暖与希望。母亲以刚毅的心志与死神搏斗,奋力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而四姨和二姨丈,虽无从知晓细节,但想必他们也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力面对死亡。死亡是每个生命的终结,如何面对死亡,这终究不是一件易事。

荆棘宛若一把尖锐利刃,在生命的柴扉割裂一道天人永别的藩篱,阻隔永世的相见,造成三个家庭承受诀别的伤痛。生命的最后一程,最后的肃穆仪式,个别家庭以各自的习俗或宗教信仰进行。失去挚亲的哀痛唯有家属方能体会,再优美的文字,再华丽的辞藻都无法描绘烙印在心坎的永别之痛。

时间长河绵亘潺湲涓流,母亲的家族历经两代人的岁月,背负家族隐形的宿命,承受肺癌的折腾,最终导向死亡的终结命途。谁也无法预知下一个离开人世的家族成员是谁,如果这是无法摆脱的宿命,是否目前尚健在的家族成员应该提早规划身后事?我无法左右家族成员们所做的决定,但我可以在能力范围之内,和弟妹商量提早为自己规划身后事,毕竟死亡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刻。家族生命树的荆棘是生与死的启示,以及对生命最后一程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