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巴塞罗那。
柔弱的阳光如梦般洒落在古老的石板街道上,带着些许咸意的海风弥漫在空气中。走向海边,微凉的风在耳边轻轻呢喃,波光粼粼的水面带来一抹柔和的暖意。阳光正好,我在巴塞罗那港湾的长凳上遥对着哥伦布之柱,呆坐了近半小时。
身周来来去去,是相拥的情侣、热身的跑步男女、刚睡醒的流浪汉、喧哗的旅客、悠然自得的鸽子,和偶尔串门的海鸥。海鸥在空中盘旋,时而低飞,布下不知名的结界。它们的叫声在喧闹的海岸线上回响,与浪涛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冬日的低语。
突然想起多年前旅居德国时,某个秋天的周六与一位在当地住了半辈子的中国同事相约到邻近小镇短游的往事。毫无准备的两人,最后以咖啡、小说、铺满奶油的苹果蛋糕和闲聊度过了半天。那半天,我仿佛从他者变成里者。
“有时候,突然会觉得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同事笑着说。
“不多,但总会有的。”
思绪忽被打断,宁静被一把颇具威严的西班牙女声切开,凝重的广播在空气中飘浮。毕竟是旅游热点,在陌生感衍生前扩音器就已开始放送英文版;禁止通行渡桥五分钟,以便让帆船出航。长凳另一端,说着生硬法语的华裔女生从包里取出底片相机,和同伴交代几句后便匆忙地跑到桥墩拍照,橄榄绿的短裙上还留着被压皱的摺痕。同行的法国女生草草收拾行装,尾随而去。腿上的黑色丝袜斑斑驳驳,无从分辨是潮流或是邋遢。
帆船缓缓滑出渡口,转角远空一架波音客机渐降,后方公路一辆货车驶过急弯。三军交会片刻,然后各自继续往既定方向坚定前进。海鸥咿呀飞舞,而我该以他者或里者的身份继续这趟旅程,似乎还有待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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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低垂,高迪的建筑投下长长的阴影,街角的露天咖啡座依然人声鼎沸,氤氲着热巧克力与咖啡的温暖香气。波盖利亚市场里人来人往,水果和香料堆成一片温暖的色彩,番红花和伊比利亚火腿相映成趣,醉人的葡萄酒触手可及,塔帕斯小吃盘盘堆砌。
沙拉、胡萝卜浓汤、烤章鱼、特色烤羊肉、墨鱼汁海鲜饭,普瑞特区红葡萄酒;我们看着菜单上的英文注释点餐。Ensalada、sopa de zanahoria、pulpo a la parrilla、cordero asado、arroz negro,La Garnacha Fosca Priorat;友善的西班牙大叔欢快地复咏无从稽考的证词。无条件的信任,大概就是形容当下的状况。
沿着斜阳的指引来到Catalana音乐宫,以为是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结果开场后才发现原来是贝多芬第五、六号交响乐解说会,而且媒介还是西班牙语,即时懵了。还好主讲人表情动作生动有趣,其中还插播了Leonard Bernstein 的英语录影、BBC 的Eroica 电影片段、Arthur Rimbaud 的诗句和 Karajan 指挥的演奏,东拼西凑再加上猜测想象才勉强了解个大概,不至于太浑浑噩噩地度过那90分钟。
完场后,身后一排日本女生相互傻笑。平时不听古典乐的朋友自然更懵,不过都说如果是英语媒介会愿意入场,而且对乐曲多少产生了些兴趣。当我们身周充塞着瘦身、直销和金钱游戏讲座时,欧洲人只须花区区10欧元便可以听到如此高质量的座谈会。平台的优劣决定观众的高度,当视线被堆积满谷的资讯垃圾阻挡时,就只能靠自己多花些力气找制高点。古典乐的门槛其实也不高,视乎个人以什么心态去聆听;毕竟也只是18世纪的流行乐,正如爵士乐在上世纪初的定位。
说到底,于事物的取舍,始终质量先于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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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达利故乡的火车上,我坐在与行进方向相反的位置,看着巴塞罗那离开的景色。看得见的高迪、看不见的西班牙内战、看得透的毕加索、看不懂的米罗,都逐渐化成了黑点。可以选择的话,总会坐在与行进方向相反的位置,巴士如是、火车如是;相比一览无遗的期待迎面而来,我更喜欢突如其来的惊喜悠然远去。
坐的是普通车,当地称为中距离火车,比特快车慢了一倍,价钱也便宜一半。列车沿着高速公路,串行在民宅、工业区和荒野中。速度不算慢,头上的显示屏标示最高时速151公里。未几,列车靠了个中途站,迟迟未开。喇叭传来西班牙中年男子的广播,声音不带感情,我听不出是知会、警告还是道歉。不过列车是延误了,大概。
车长在通道上边走边与乘客说着话,经过我们时却不出声了,像突然静音的新闻节目,主播甚至不愿直视镜头。列车大概是延误了,我更肯定了一些。然后,像要否认似的,列车忽地抖动又开始匍匐前行。
陌生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地方仍不愿意被这个在他者与里者之间摇摆不定的异乡人猜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