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过怎么样的童年呀,孩子你好奇这些吗?我出生在岛国刚独立的1960年代,那时的物质生活还比较贫困落后,但我也有着自己私密的幸福和快乐。容我一样一样与你分享,它们也许平凡无奇,却不失是一种时间的记忆。
屋顶
小时候旧家邻里的野猫喜欢爬上屋顶,坐在屋瓦上休息。我因此就养成了喜欢仰望欣赏屋顶上的景致的习惯。小猫咪也看到我,我们对望着,我就“喵喵喵”地与它对话。它爱理不理,仿佛觉得我是另一个对它不怀好意的顽童。
它会在那里呆很久,或许就睡在屋顶上。就在月色中,晚风徐徐吹着,小朋友有时会拋小石子上去,但总是抛不准。石子咚咚咚地滚下来,他们笑起来,小猫咪不堪其烦,转身就消失在视线中。雨有时就落了下来,沿着褐红色屋瓦流下,一条条小水柱,发出“哗哗哗哗”的水声。屋顶上的天空一片朦胧,我躲在屋檐下听雨,很小就知道这是快乐的事,虽然当时还不知道“少年听雨歌楼上”这首词。
雨下完以后,是一片晴空,星月又再出现,我注意到瓦上长出的小植物更加绿了。一切都被雨洗过一遍,包括儿时的心情。临睡前,左邻右舍的灯火熄了,屋顶还在那里守护我们,也许深夜里会有星月在上面漫步,会有神明或谁的魂魄在那里驻足,风掠过,云压近,但我们都不会知道。
早晨,当我醒来,三两只鸽子就在上面徘徊,有些鸟儿曾想在上面筑巢,但很快就会放弃,因为野猫会把它们赶走。屋顶上总是热闹的,连母亲都会向上面拋去我和姐姐的乳牙,说猫会捡去帮我们换回新齿,我深信不疑,新牙果然很快长出来。小猫咪原来为了这个原因守候在屋顶上呀。到了中学时我们搬离旧家住进政府组屋,这有着屋瓦的屋顶渐渐远离了我的记忆。
楼梯
我喜欢旋转楼梯,喜欢旋转以后会遇见的各种想象。楼梯转角处会遇见什么?是那只躲在角落的兽吗?是垂头上楼的父亲?还是一面踏着夜色回来,一面收拾自己脚印的邻家老妇?也许是孩子们鬼故事里的无头女鬼?又或者是一只误闯进现实世界的小飞象?我宁愿与穿越时空,未来或过去的自己遇上,在楼梯口互诉一点人生的遭遇和领悟。
但多数时候楼梯的转角处总是空无一物,也许只有自己嗒嗒的鞋声,或者前行者遗落在那里的气息和味道。我想象他们用什么心情走过时间的斜坡,并在另一个转角处邂逅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在只有我的楼梯口,日光安慰着我。
小时的旧屋就有可以停靠我许多想象的楼梯间,没有电梯只能用脚上楼下楼,丈量自己和别人每天要走的路。它总是黑暗,晚上我们要用手电筒才可以看到梯级,我无数次打着手电筒接送姐姐的补习老师,也无数次在楼梯口等姐姐回家。
我用手电筒在里暗里四处探照,仿佛希望能找到什么新奇的事物。我确实照见受惊吓的壁虎和老鼠,也偶遇想在角落方便的猫咪。
那些天使和恶魔们都不愿在光照下出现,目光所及只是墙角的蛛网和墙上的涂鸦。
啊,这儿时的楼梯一直萦绕脑海,在多年以后我还一直梦见。梦到自己打着手电筒匆匆走过,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自己;梦见自己可以从很高的梯级一跃而下,一直跳一直跳,转角再转角,无穷无尽,在失重的世界里,童年又再回来,老家也还在,不知那是悲伤还是快乐。
路
旧家的路下大雨时会淹水,水淹过膝的时候路成了小河,我们觉得很好玩,就跑到路上玩水。偶尔经过一辆车,溅起一道水花或水墙,甚是壮观。大人看见总是阻止,我们却当作游泳和冲澡,就算等一下要吃藤鞭也不管。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积水退去,马路又还给车辆和行人。我们追逐彼此到街口,看到路无尽延伸。听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而且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甚理解,只觉得长大后要到路的另一边去看看。
大姑家住乡村,我们管它叫”山笆”,那就真是一条条小路通山笆。妈妈带我去大姑家,须走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两旁都是椰树和丛林,又有许多叉路,大人们是怎样认路的?难不成都自带导航系统?
除非有必要,我一般不认路,只会一面走一面想东西。想一首诗、一个故事,路有时开展,有时戛然而止,有时柳暗花明,有时遇见一生最爱的人。有人半途离开,有人选择走另一条路,有人快走,有人慢行,有人停下脚步。我珍惜与我共行的每个人,有知音同行,旅途从不怕寂寞。
河
我小时候唯一见过的河就是新加坡河,到了大一些才看到加冷河。父母亲带我和姐姐去红灯码头吃沙爹,沿着海边散步回家,外面的海在黑夜里却璀璨无比。红灯码头外的大小船只都亮着灯火,乍看仿佛是海上的一座仙岛。
走到新加坡河,却臭气熏天,我问父亲为什么这条河发出恶臭,他说都是那艘艘停靠河上的船在“放屁”。我知道那是父亲的黑色幽默,这条新加坡早期繁忙的“母亲河”承担了许多人讨生活的重负,长年累月下伤痕累累破败不堪。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我以为再无法治理好,不曾想有一天它也可以回复清洁的外观,不再发出臭味。
我邻居的阿伯就是新加玻河上的一个“苦力”,有一次失足跌落河中,还好被人救起,休息了几天又回去扛米。那个年代好多人都是目不识丁的过番客,讨生活真不容易。阿伯是个慈祥的老者,我喜欢到他家吃他从船上带回来的花生米,在童年很多的晚上看他晒得黝黑的脸上如火车道的皱纹。
我的河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变得宽广,后看过不少大江大河,但新加坡河依然在血液里流淌,且将永远流着。多少次经过河边我还会停下脚步在那里怀想。想起父亲的笑话和我的笑声,那些光影跌落河中,又被河水来回荡漾。河经过治理变得与童年的印象不太一样,然而那些旧仓库还被保留并改成餐馆商店,晚上游人如织,灯火通明更胜从前,一幢幢高楼的倒影在河光中晃动洗刷着我的记忆。
我和许多游人一起坐在河边看与被看成为一道风景。有人说旅行就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出发去别人活腻的地方。虽不无道理,但在这条河边,我没有活腻,也从不看腻。这里还时常让我惊喜着,我感恩自己活在别人要千里迢迢才能看见的景致里。我踏着过去与现在的脚步,拜访莱佛士当年登陆的时空,在皇家山下,拜访亚洲文明博物馆和国家画廊,走到河口看鱼尾狮,它没有下班,我也还在努力创作的路上。
窗
我喜欢去我奶妈的家,那是在直落亚逸街的旧式木屋,三层楼的老房子,楼下是商店,二楼三楼都被简单地用木板隔成许多小房间。每一个小隔间拥挤地住着一户人家,奶妈和她的孙女就住在三楼的一个小隔间里。隔间只能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子和一张椅子。还好房间有一扇窗子面向大路可以看到热闹的直落亚逸街。另外接近屋顶的地方还有一扇小窗,奶妈用晾衣服的木叉开关那扇小窗子。
我在奶妈家可以安静地坐在向大街的窗边看很久。看街上行走的人们,一个个陌生人的样子。看他们远远地从街这头走来,又用目光远远地送他们走向街的另一头。他们的声音有时会传上来,我有时会和某人打招呼。他们看上来会发现一个可爱又奇怪的小孩,有的会挥挥手,有些会微微一笑。我注意到某些人焦急的脚步,也看见许多人或幸福或带着些许忧愁的背影。我告诉奶妈这些发现,她说我长大可以去写“故事书”。妈妈会阻止这样的我“发疯”,但奶妈不会,她对我近乎溺爱。
我也喜欢躺在奶妈的床上从屋顶边的小窗口望出去。通过那扇窗可以看到隔楼的屋瓦和一片天空,一朵一朵缓慢经过的云,掠过的小鸟,偶有一架飞得老高老高的飞机。我会这样看着看着安心地睡去,在那个长长的下午,很香很香的时光。多少次奶妈开窗关窗,我在她身边很开心很幸福,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改变。
日子有时很像停滞,有时又焦急匆忙。我长大后一直喜欢倚窗远眺,不少风景印入我心,不少诗想油然而生。但我永远怀念在奶妈家的那两扇窗,不知多少次梦回那间小房子,我踏着嘎嘎作响的木梯上三楼。奶妈我来了!你是否还在小房间里?而向街的窗口是否依然明亮?向天空而开的小窗是否还嵌着朵朵浮云和自由的飞鸟?
井
年轻的新加坡孩子应该难以想象老一辈也曾有喝井水的日子。我们早就习惯拧开水喉就有干净自来水源源不绝流出来的日子。
大姑在“山笆”的家就有两口水井,一口打得很深,看下去约有十来米,水质清澈见底。表姐打水时我跟去看,探头看下去有些害怕。表姐吓我说不要掉下去哦,下面有水蛇。我吓得不轻,远远逃开。打上来的水清凉无比,大人都说水带甜味,我却喝不出来。
另一口井水很满,水位离井口才一尺左右,伸手就可取水。水却不清澈,姑姑她们用来冲澡洗衣服,我也用来洗手洗脸。水十分冰凉,在炎热的岛国竟有如此冰冷的井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却更喜欢这口接近满溢的井,它在大姑的亚答屋边阴幽之地,显得并不安静。我仿佛听见它对我说话,我走过去看,水位忽上忽下几公分,像在呼吸。偶有一两片树叶飘落水面,漾起水纹,似浅浅的微笑。我仔细端详,它因水不清澈而显得深不可测,然而却与我和平相处,偶尔发出微小的叮咚声响,我并不怕它。
我老爱用它洗手洗脸,我的面容映在它上面,我又在上面用手指画圈圈,像朋友一般。于是到大姑家玩,这两口井是必去探望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一望而生畏,却有许多想象的深井,一个是如朋友亲切,会说话的大地之口。
尔后我学到井底之蛙的寓言,读到珍妃被投入井中的可怕故事。再然后是读到郑愁予优美的诗:“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闲荡着/那町町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啊,星子们都美丽.....”
表姐又去汲水了,我听见小水桶向深井垂下的声音,有一双眼睛向上寻觅,有一双眼睛向下探望,真的,星子们都美丽。
小坡
我旧家在俊源街,那属于老市区,也叫大坡,过了新加坡河就是小坡。我二姑住小坡靠近苏丹回教堂,姑丈在那里开了一家药材店育有十个孩子,真是一个大家庭。
表哥表姐都比我年长好多,他们的孩子即我的表侄们却与我年龄相仿,我们玩在一起不称辈分直呼名字。二姑家的店屋有三层楼高,二楼三楼房间众多,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我们经常到邻里玩耍,玩累了就回到三楼二姑的房里睡觉。二姑和母亲像有说不完的话要聊,我在她们的谈话声中睡一个下午觉。
醒来还有许多的事可做:看小人书,到旁边店铺买零食,母亲也会带我们几个小孩子和小表姐到附近电影院看电影。回来就看大人们(包括父亲和姑丈)玩扑克牌。在二姑家总是吃吃喝喝玩乐自在的时光。
后来读到老舍写的《小坡的生日》,觉得分外亲切。老舍众多的作品里我最喜欢这部小说,仿佛从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啊,我们这些在热带岛国的孩子就是这般长大,要到很大之后出国才第一次见到下雪的样子。但我们的童年总还是有自己幸福的片刻,虽然我常常多愁善感且孤独,但也有某些片段是值得珍惜和回味的。
风筝
我记得小表姐喜欢在三楼靠屋顶的窗写东西,小表哥爬上屋顶放风筝,风筝飞得老高,我看得出神,觉得表哥敢爬上屋顶甚是“武功高强”,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放风筝是一种艺术,不需大范围跑动只要一抽一放间就能让风筝飞到高空,到了一定高度它就可以被风托住,你无须控制它,它也不会掉下。
当一个风筝扬起,附近的孩子看见也会竞相放起风筝。一时间空中就会多出几只美丽的纸鸢,有的孩子更是顽皮,他们会用特制玻璃线来割断别人的风筝线,然后跑到老远去捡落地的风筝。
我到很大才学会放风筝,儿时就只安静地看着大孩子们,看着他们放的风筝飞扬,引起自己不少的遐想。
天空如此广阔,总容得下我用心画上去的种种怪物或景象。我涂上浓郁的颜色,有时是无头无脑的文字,有时擦去重写或重画,有时觉得天空这个画布也被我捅破一个洞。雨下了,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孩子们手忙脚乱收拾风筝和他们争强好胜的战场。
啊,孩子希望你会喜欢这些我儿时的琐事,以后我一定还会和你说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