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常在清晨四点醒来,把黑茶泡开。

看茶叶舒展。

晨光已熹,室内不亮灯,望向樱树下的东方,在微光中坐着。

旭光,蒙蒙淡云间渐亮起来。看光微微增强的演绎扩展,人间尘土,万物方始。

光越过栅栏,斜射在西边库房墙上。而此时园子里东边依旧幽暗……天空云堆的朝霞是画册,依旧在奔波劳碌的人,望上几眼,心头也该有一丝宇宙暖爱的触动?

天地间发白后,千宅排檐之间,有人畜养的公鸡应光引颈晨鸣,“喔——喔——喔”一声声划破清晨的寂静,拉开一日之幕。

一轮伸展躯体后,一边续着两三杯开水浇灌这个看不见的肉躯,一边上油管听法师开示佛经。然后,喝了温茶,执帚扫地,喂鸟。俯身清除杂草。走一遍园子,欣赏所有树木花卉,芍药的浓烈香气布满梨树下。修剪常春藤和猕猴桃的赘枝,收短凋谢的鱼腥草花蔷薇和大丽花,是三天两头的巡礼。

夏天八九不离十地循环这些琐碎家务,重复得像是一种修持。一次一念间,闪察到自己在重复着祖母在印尼老家时,每晨重复的琐事。呵呵,天下每户家庭不也都晨起开炊,启始一日生命的轨迹吗?祖母没做的,是伸展躯体软体操和坐看天亮。在热带,朝阳一下子拔地而起,扫地时,阳光已遍照八方。祖母四下巡视甘蔗丛和菜圃,洒谷物喂鸡群。我常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母鸡带着小鸡群低头觅食。那年来看这所小房子时,一开后门走进后园,看到鸡亭里排站着六只母鸡,秒速回遁时光三十年,把我拉回童幼时光的轮轴上。看到小池里金鱼鳞光流动,水草丰绿。我先生欢喜了。室内陈旧,先生说,除了四堵墙,从天花板到地板全部更换。室内,只是起居做餐沐浴的空间,园子春夏初秋才是生活的天堂。祖母的家在苏门答腊一个濒海的村落。十余年前谷歌地图降世,我回新加坡后一个下午,打开膝上电脑启动地图,给父亲看了我们在荷兰的家和邻里环境,隔空万里俯览大街小巷,父亲看得津津有味。然后,我引指拉回亚洲,寻找在印尼马妲岛的祖屋。我们无法找到沿海的红瓦房,也寻不见祖父搭建的小渡头。从一些大码头的位置和一条羊肠小径般的土路,父亲确定那是通往名为“山尾”小镇的唯一公路。从这条浅浅的羊肠路当坐标,在近海边确定了祖家的位置。第一次,年近八十岁的父亲,从笔记本看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光中,扫完地我常常会静站片刻,此时,发自内心的,是重复感恩这束金光临泽寒舍。风调雨顺绝非理所当然!西北欧的这一方水土,空中散云丝密布的阴天居多,阳日少有。光,是这么珍贵而奢侈!

清晨6点到9点,清气盈盈芳泽大地。餐后行往附近海边,空气中弥散着凉香。村民门前的花木碧树才是大地的主人。薰衣草香气充盈,玫瑰花瓣上露珠晶亮,柳绿如洗。村童们或散步或骑车上学,上班的汽车慢速离去,然后,宅间的公路都成了寂静的空间。

散了步回到暖室,啜饮一杯热饮。人生轻盈的片刻,就是在这种日常里不刻意寻取的闲适。时常,喝着茶闲适里,偶尔神游中巴公路的高峻风景。每次想到自己去过斯瓦特(Swat),不禁微笑,那是莲花生大士的诞生地啊。莲花生大士生于古印度邬金国(乌仗那)公元八世纪初。而今这高地却成为浓郁宗教色彩的伊斯兰教国巴基斯坦。沧海桑田也不过仅仅两千年短短岁月,海未枯啊石未烂啊!

悠思间常遥想在白沙瓦城火车站启程那个早晨,茶贩老汉在小推车边煮茶的利落手势的一组记忆。晨光正射进月台,我在小茶摊周围的人群中绕走,寻找摄影视角,要捕捉美丽的背光。背光把茶贩和小茶摊镶出耀眼的金缘光,煮茶腾升的白烟在未明的月台上,放映着非常具体的人间烟火景色。他忙着煮茶,我忙着捕光站位,拍摄幻灯片。临行前,接过茶贩那杯醇香的奶茶,一口一口饮。一杯红茶是当天的早餐,人最基本的需要,得到了浅浅安顿。

年轻住近赤道的岛国。晨阳升空快,背光效果成了稀奢的光源。初学摄影的我参加外景活动,符诗云老师教导我们捕捉背光。光学是学画和摄影的基础课。在背包旅路上,一框框构图,一个个瞬间喧宾夺主,摄影的专注排在游山玩水的情志之前。捧着相机锁定目标,构图,设定光圈和速度,凝视对焦。目标以外的万事万物都淡化了朦胧了。像爱情尘埃落定后,失去路上的风景完整性记忆!发现单镜头相机留下千张的定格画面,同时遮住了视野。

大半生在那么多各种迥异的环境氛围里喝了数不清的茶,时而忆起白沙瓦火车站的这杯茶,月台的晨光照就的背光,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而今我的相机已尘封了。明白五色光影的虚妄,不再执着,不再依恋,也不寄情摄影了。我让光在眼前轻轻散亮,看光自亮自暗。

秋冬晨暮水汽漫天,天昏地暗连日是平常。这些年没出门工作,作息全随光的脚步鞠躬尽事。10月底8点前才有微光,于是,我安心随低垂的翅膀与曲蜷在土堆里的走兽那样生活,晨饮和洒扫的循环也因光的迟到,而推迟了。人生既然是一场戏,躺平等光也得演好这一场场的静待。推迟到六点半起床,依旧望不到窗外草木萧飒。那一片漆黑太沉重也太紧凑逼近。没有光的舞台,落叶和扫地的两方表演皆一文不值。

如果晨间下雨,躺在床上听雨声却成了一种黑色享受。雨声让人高挂风帆般进入思维海洋远远的地方。没有任何障碍不能抵达的悲欢离合。世间没有永黑的豪取,耐着性吧,光必定会到来!并且照亮一切企图遮盖的心机,那些尝试宠溺贪心的纵舞。

等待光芒时刻。静卧,冷眼消费一个个自己和别人曾有的无明与愚痴的追逐,匆匆闪焰的可笑往事,它们很快浮现又消退无踪。一切其实都不着边际!荣誉自古是别人给予的。遗恨多是自己铸成的,攀爬一根枯藤摘下一颗蒙尘的星而爆满自我欣赏的笑颜。任何平静的心望去,都觉察到一分凄凉的粉底。咦!真好呀,于此世于此生,我已成了一个旁观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