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金枝终于把经营了30年的电发院关了。
那天林舒晴收到金枝的手机短信,看她辟头就说,金枝电发院6月30日正式结束营业,预备了自助餐感谢朋友们多年的支持,想请堂嫂跟你也一起来聚聚。你们要来哦。短信后还贴了个“红心”表情包。
林舒晴和妈妈云如薇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金枝,没想到这回接到短信,却是电发院结业的消息,虽然有点意外,却好像也不太吃惊。
读了短信,舒晴立即转发给妈妈,再加了句,妈,金枝姑姑请我们去电发院吃告别餐。你去吗?
如薇回复说,去,我们去看看她。
一
那年农历新年刚过,吕金枝进了制衣厂当女工。那时,离她15岁生日还有两个月。
1960年代末,正值新加坡风风火火发展制造业,一家家工厂突然就在全岛各角落涌现,许多家境贫困的乡村女孩为了帮补家用 ,辍学去了当女工,刚读完中学三年级的金枝也在年终考试后,置身这女工行列。
那年头,制衣业是许多甘榜少女从事的轻工业。金枝工作的制衣厂在后港六条石,她们家就在制衣厂附近一座乡村里。工厂轮两班,早班从早上6点半到下午2点半,午班从下午2点半到晚上10点半。金枝每天从村子走路去上班,有时做早班,有时晚班。
初入工厂,金枝从杂工做起,几个月后升上车间生产线。时值越战,工厂接了不少美军战裤。金枝负责缝裤脚,每天一开工就踩动缝纫机,将裤脚折边车上针线。制衣厂的工资按件计算,多劳多得。金枝工作拼命,曾经连续两个月拿到全车间最高工资,为此高兴了许久。
金枝在制衣厂工作两年后,工厂出了件叫工友们人心惶惶的事,车间里一名女工李美蓉在毫无预警下突然就没来上班,说是被关进了牢里。传说中她的罪名跟左派和共产党有关。
金枝那时并不十分清楚什么是左派,什么是共产党。车间里一人一台缝纫机,女工们一个个紧密地挨在一起车衣服,吕金枝的车位虽然离李美蓉有点远,但偶尔也能听到她在缝纫声轰隆隆的车间里,扯着嗓子说着话,有几次听到她说起前一晚去看演出,参加戏剧活动的事,声调十分开朗活泼,是个广结善缘的工友,怎么突然就被关了起来。
女工们明里不敢说什么,私底下议论纷纷,相互耳语说,工厂里熨烫部门也有工友被捕,两人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失踪。
李美蓉事件不知如何传进家里,金枝的母亲听了有点惶恐,唯恐女儿受影响,无论如何都要金枝转换工厂。金枝终究拗不过母亲,不久从制衣厂转到离家较远的假发厂织假发。
那个年代,世界假发潮流风行一时,电影明星都爱顶着个蓬松、浓密,戴起来风姿卓越的假发,爱美的人,不论男女,都希望买顶假发戴戴,因为这股时尚风潮,带动起假发业的光辉年代。
假发制造也是门人工密集的轻工业,那时已将假发业发展得风生水起的香港人,瞄准了新加坡刚启动的劳动大军,及时将假发技术带到了新加坡。
金枝工作的蔷薇假发厂在阿裕尼一带,工厂里近千名女工,分别负责编织假发、修发、染发、卷发、饰发等工作。吕金枝被分配到假发编织部门,每天一针一线,将头发编织到假发网。
手工织发不但双手要灵巧,也耗眼力;金枝一贯兢兢业业,做事从不怠慢,管工看在眼里,在金枝进厂两年后升她为小组组长,负责教导新进员工织头发。那阵子、金枝内心还真有点得意,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工作。
金枝刚进厂的时候,蔷薇假发厂生意红红火火,最红火的时候,曾经在国家剧场举行发型表演,推出伦敦发型师设计的最新发型。可好景不长,1973年,西方经济突然出现危机,最终引发全球经济大衰退,产品大多外销洋人的假发制造业未能幸免,迅速萧条。
蔷薇假发厂在需求减少,成本增加,利润下降下,很快就减少生产,半年内就关门大吉。
两次工作不顺,金枝这回不想再进工厂,决定好好学一门手艺傍身。不久到了巴耶利峇上段,大成巷附近一家叫“皇后“的电发院当学徒。
林舒晴小时候曾经和吕金枝十分亲近,林家从第一代移民起就住在大成巷,舒晴的爸爸林浩在大成巷出生、成长,婚后才搬离老家自组小家庭。舒晴入学之前,由于妈妈忙于打理外婆的海鲜馆,大多数时候跟着祖母住在大成巷。二伯继承了祖父一手创下的杂货店生意,俨然这里的地头蛇,祖母和二伯一家同住,就住在杂货店楼上。
舒晴的祖母和金枝的父亲乃属堂兄妹关系,金枝称舒晴的祖母阿姑。金枝平时难得放假,过年过节电发院提早打烊,经常顺道过来找堂姑说话。
旧时电发院的美发师分为大埃、中埃、小埃和学徒几个等级,金枝当了半年学徒,尽做些杂七杂八的杂务,升为小埃后,才开始帮顾客洗头发、吹头发。
金枝上门找堂姑时,舒晴看着祖母总是很有耐心地听金枝说话。偶尔看她心里有事,还会开解她,帮她出主意。舒晴至今仍隐约有几分印象,有一回听祖母问金枝,你在电发院都学些什么?
金枝许久没有回应。停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没学什么,她们有空时才教我一点,我大多时候跟客人洗头发,卷头发,最近店里没有学徒,还要兼做学徒的工作,洗毛巾、晒毛巾,中午再出去跟老板娘和头手们买午餐。
金枝摊开双手给堂姑看,说,每天洗二三十个头,洗到手指又干又裂,有时还会流血,有一次跟顾客洗头时,看到泡泡都带着红色。
祖母听后沉默了一下,问,你在电发院多久了?
金枝说,这个月尾就一年半了。
老太太这时说,她们没教你的,你用眼睛,用心看,记在心里,看久了就记得了,慢慢就能学到东西。这就叫偷师。
金枝又和堂姑说起老板娘扣薪水的事,说是只不过打破了一个小镜子,老板娘就扣了她5块钱。
金枝停了一下,又说,她经常夹在电发院里两个大埃之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年头,大量来自马来西亚甘榜和小镇的年轻女子到新加坡学艺,店里两个头手,一个来自霹雳小镇美罗,是客家人,另一个是实兆远的福州人。两个人为了争宠较劲,面和心不和。
金枝无奈地说,她们两人都要讨好老板娘,心里有鬼,还拖我下水,想要拉我站在她们那边。
老太太听了笑笑说,那你也不用理她们,不管她们说什么,你静静听就好,最多嗯嗯、哦哦两声,别给她们拉着走。
过了不久,金枝又来看堂姑,这回,她有点迟疑地问道,阿姑,我想给舒晴剪个头发,可以吗。
祖母心里有数,金枝想拿舒晴当练习对象,想了想,也不反对,看着小孙女说,阿晴,姑姑给你剪头发,好吧?
舒晴睁大眼睛看着金枝,看到她脸上笑容可掬,点点头。
那时舒晴还不懂得爱美,究竟金枝将她的头发剪成什么样子,她已不记得了。但从那次开始,舒晴成了金枝的小模特儿,每隔一两个月,让金枝在她头上练习剪发,一直剪到舒晴离开大成巷,回父母家。
那时冷气机还不普遍,金枝在电发院闷热的空间里,在电风扇缓缓吹来的的热风下,日复一日,努力以双眼偷师,以双手习艺,默默的观摩着头手们一挥一剪的窍门,就这样从19岁做到25岁,在皇后电发院做了六年。
二
那年,金枝刚升上大埃,薪水终于也增加到80块钱,正感到高兴,没想到不久就听说,整个大成巷被政府征用,居民就要集体迁移出去,皇后也得关门他去。
金枝对大成巷有种特殊的感情。大成巷可说是她与丈夫叶亚军的定情之地。两人相识于大成巷,在大成巷开始谈恋爱。情意绵绵的时候,金枝曾对亚军说,要不是大成巷,他俩不可能认识,亚军听了点头,表示同意。
叶亚军的父祖辈与舒晴的祖母是福建泉州老乡。叶亚军偶尔到林家走动,认识了当时在电发院工作的金枝。叶亚军家住大成巷尽头,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凤山宫九皇爷庙和凤山学校,他们家屋前有一块耕地,亚军经常帮父母在田地里种菜,学校放假时又协助父亲把家里种的蔬菜送到巴刹去卖。
一直到1980年代初,大成巷路口不论白天或夜晚都热闹喧嚣,是那一带最繁华的市集。市集两旁麇集着形形色色小商铺,市集里的路边摊,满目人间烟火,卖了各种街头小吃 ,金枝记得的就有卤面、鱼圆面、羊肉汤、山瑞汤、沙爹米粉、魷魚空心菜等等。
大成巷一带有两家戏院,一家叫光明戏院,坐落在巴耶利峇上段,另一家玫瑰戏院,在大成巷附近的金泉路,是家露天电影院。
亚军有一位姑姑嫁到金泉村。金枝记得亚军告诉过她,金泉路上有家益和树胶厂,老板是捐出巨款,创办南洋大学的陈六使,树胶厂附近的金泉村,有一大片椰林,附近聚居了不少早年来自福建同安和集美的村民。村民里有不少是益和树胶厂的员工。
金枝与亚军第一次约会就在金泉路上的玫瑰戏院。金枝那时有点腼腆,为了壮胆,拉了舒晴一起看电影。那晚亚军带着金枝和舒晴走捷径,从村里一家家庭式饼干厂宝源饼家对面的小路穿过池塘和椰林,走了高低不平的林中小路,15分钟后来到玫瑰戏院。
那时金枝夜里爱看琼瑶小说,想了好久才掏钱买下的《烟雨濛濛》和《几度夕阳红》叫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玫瑰戏院那天正好放映秦汉、林青霞、秦祥林主演的琼瑶电影《我是一片云》。正当金枝为剧中人的爱恨情愁看得眼湿湿,天空突然却飘起绵绵细雨,雨来得急,金枝慌张之下连忙拖了舒晴的手,跑到戏院旁边有遮盖的地方避雨,这时,雨一阵小一阵大,金枝和亚军一人一边拉着舒晴,不时在雨中转头相视微笑,彼此的心意尽在不言中。
那晚回去后,舒晴病了一场,这之后,金枝与亚军约会,没敢再带她同行,但没有舒晴相随的约会,金枝与亚军却越走越近,没多久已成了众人眼里的一对。
认识吕金枝之前,叶亚军在一间工艺中学读书,1970年代,新加坡迅速走向工业化,积极推行工艺教育,一些成绩一般的学生,小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工艺中学就读,叶亚军是其中一个。
那是个文艺团体蓬勃发展的时期,叶亚军的学校附近就有个阳光艺术研究会,刚升上中四不久,亚军在班上两位死党影响下,加入了“阳光”。团里有学生,也有工友,有手风琴、口琴、戏剧、舞蹈和合唱团五个小组,团员们一起唱歌、跳舞、排戏、拉手风琴,吹口琴,假期时一起到海边野餐,举行对外演出,有时还到村里做义工,过着洋溢着热情的集体生活。
亚军喜欢唱歌,参加了合唱小组,在团里学会《送你一束沙枣花》《珊瑚颂》《我们是鲁迅的子弟》《我们是生活的歌手》等充满生活理想的文艺歌曲。
那也是个意识形态泾渭分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年代,一些文艺团体和团员热衷的活动动辄被贴上左倾分子的标签,虽然阳光艺术研究会合法注册,可在那敏感的年代里,这么一个唱文艺歌曲、跳集体舞的“健康”文艺团体,未能幸免,也笼罩在左倾阴影下。
这天,训育主任找亚军去问话,满脸肃然地盯着他,开口就问,你参加了阳光艺术研究会?
主任问得突然,亚军有点不知所措,忙点头说,是的。
训育主任又问,功课很轻松吗?为什么去参加这个团体?
亚军又愣了一下,忙说道,我喜欢唱歌。
主任盯着他,不说话,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
亚军沉默着,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主任这时放低声调说,那你接下来和团里的其他同学多来往,了解他们的活动情况,再向我报告。
训育主任目光炯炯,紧盯着叶亚军说,如果亚军完成任务,向他报告其他同学的动向,会安排他顺利升上高中。
亚军听了,心里一阵慌乱。他越想越不对劲,向主任报告同学的行踪,那自己不就成了奸细?回家后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无所适从,极度不安之下,他先编了个理由应付父亲,说自己成绩不好,校长要他转校,他想出来工作,不读书了。
就这样,叶亚军在一夜之间放弃了学业。
金枝与亚军过从甚密时,亚军已辍学在船厂当了两年烧焊工人, 每天生活在噪音、弧光中。亚军当时又何曾知道,什么是弧光,更不知道弧光的厉害,只知道有一两次灼伤皮肤,为此痛痒了好几天。
金枝与亚军开始交往后,渐渐知道亚军的工作情况,她又不知怎么听说的,长期从事焊接工作,吸入大量电焊烟尘,会患上电焊工尘肺。
金枝听多了,终于忍不住,有一回嗫嚅着对亚军说,听说长期烧焊对身体不好,还是换个工作吧。
亚军虽然没有接话,却记在心里,有一阵子犹豫在去留之间,许久无法决定。
可就在1978年10月12日那天,亚军一如即往在船厂工作,忽然不远处石破天惊般传来雷鸣巨响,随即连续爆炸声响,此时天空开始浓烟弥漫,工友们奔走相告,附近的裕廊船厂,有一艘正在维修的希腊油槽船发生大爆炸。
意外发生时,在另一家船厂工作的叶亚军感觉自己仿佛隔岸观火,但看到那天愁地惨,神哭鬼号的一幕,自己也宛如劫后余生,恍如隔世。尤其后来听说了,那次的史拜鲁斯号意外是共和国史上最悲惨的工商意外,近八十人由此丧命、百余人受伤,心里更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那年年底,亚军在金枝一再劝说下,终于离开了船厂,到建筑工地工作,每日工作10至12小时。到了工地后,叶亚军干过木工、洋灰工、钢筋工,第五年被升为管工,一年后,他遇到了贵人。
三
那时,金枝与亚军新婚不久,一天晚上,吃了晚饭后,亚军有点兴奋却又有点犹豫地对金枝说,有家总承包商的老板请他吃饭,问他可有兴趣当二手分包商,有些小工程可让他承包。
金枝听了心喜,过去从没想过亚军有一天会当老板,心想,亚军做事认真,人又勤劳,如果有贵人相助,自己做生意应该是件好事。
金枝于是问亚军道,那你答应了吗?
亚军摇头说,我不知道,还没想好。
金枝看着亚军说,亚军,你做事认真,也有好几年工地经验,我相信你可以的,这是个机会,要不要试试看。
亚军听了金枝的一番话,仿佛有了无形的力量,一下子增添了几分信心,又想着自己这几年在工地,目见耳闻,渐渐也熟知这一行的做法与规矩。于是点点头,对金枝说,好的,我知道怎样做了。
吕金枝在美发这一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在离开皇后电发院之后。
1970年代至1980年代中,新加坡经济迅速增长,起飞的经济带动了时装、美容、美发等时尚行业的兴旺,几家号称提供正规美容美发培训的专科学校相继在城里冒起,吸引了许多来自马来西亚、印尼、文莱、泰国等地的年轻女子前来取经。
那阵子金枝在报上读到一则广告,一家当时名声响亮的美发专科学院正在招生,她盯着报纸看了几分钟,又想了很久,想到自己虽然在皇后做了六年,手艺和经验也积累了些,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自己的梦想。那时,城里的美容美发业者盛行到欧洲、日本,甚或香港考察、实习,金枝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到国外的一些发廊开眼界,为日后自创美发院铺路。于是考虑了三天,径自报名上课。
金枝从金剪刀美发专科学院的多种班级中,选了高级班,连续上课四个月,又参加了学院组织的英伦美发考察团,前往维达沙宣美发学院,完成为期两周的短期实习课程,圆了人生第一个梦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