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期)

从英国回来后,金枝进了大坡一家新开的发廊,正式成为发廊的美发师傅。经过这些年的用心磨练,金枝的手艺已称得上精湛,渐渐有了口碑,也有了一批追随自己的常客。又过了八年,她下定决心自立门户,用尽出道以来攒下的积蓄,开了属于自己的电发院。

电发院开在东海岸的加东购物中心,那年代,岛上全冷气购物中心还不多。金枝赶上时代的步伐,又看上加东一带是富人聚居之地,这里多的是消费能力偏高的时尚男女,于是当中介告诉她,购物中心里有店面出让,毫不犹豫就签下了租约。

电发院正式营业之前,金枝曾经想,加东、如切一带住了许多讲英语的土生华人和英校生,本想取名安妮电发院,让电发院也沾点洋气,迎合那一区的特性。但她后来想想,自己明明叫吕金枝,何须刻意取个洋名,把自己叫成安妮?于是直接就将电发院称为“金枝电发院”。

金枝电发院开张一星期后,如薇特地带了女儿舒晴去给金枝捧场。电发院开在购物中心二楼,装潢简约却摩登,全店刷成淡淡的粉紫色调,墙上挂着金枝的美发班毕业文凭,还有,来自伦敦的证书。

那时,舒晴已上了中学,入学前的童年往事虽已遥远,但对小时候曾经给她剪过无数次头发的金枝姑姑,仍感熟悉和亲切。

那天下午,金枝给舒晴剪了个鲍伯头,侧面看起来发型呈圆弧状,头发厚度集中在后脑勺,长度在肩膀之上,是那年最摩登的发型。

舒晴望着镜子里自己新剪的头发,高兴地对金枝竖起拇指说,好看,我喜欢!

如薇看着女儿的新发型,也由衷对金枝说,剪得真好。

金枝看起来比过去都充满自信。听着如薇的赞美,笑笑说,剪头发都剪了那么多年,新剪刀都变成了老剪刀,还能不好吗。

如薇说,刚才看你一口气替客人剪了两个bob头,一个圆脸,一个方脸,两个头经你这一剪,都剪出几分俏丽。真厉害。

金枝听了谦虚的摆摆手,却开心的笑成眯眯眼,兴致很高的说,圆脸的人,最好剪成有层次感的中长度鲍伯头发,这会使脸型看起来收窄一点,没那么圆。

那一次,金枝告诉如薇,自己离开“皇后”后,虽然付了一大笔学费去上课,还花钱去了伦敦,但确实也有所收获,尤其是出国,好像给自己镀了一层金,突然就身价不同了,在这一行有了通行证。

如薇听金枝说得直白,又盯着墙上挂着的两张美发证书,也直接说道,那也因为你肯勇往直前,敢敢去做。说后比了个赞美的手势。

这番话说到金枝心坎里,听了鼻子竟有点酸酸的。她一边跟如薇母女剪着头发,一边聊起当年在伦敦上短期课的见闻,三个人说说笑笑间,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结账时,金枝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费,如薇拗不过金枝,只好一再道谢,约了金枝下回到海鲜馆吃饭。

当时,大家怎么也没想到,一辈子总为自己开拓人生目标的吕金枝,终究也逃不过命运的播弄。

那年,在金枝鼓励下,亚军终于在酝酿了一个时期后,与中学同学蔡明广合伙创办了明军建筑公司,跟总承包商承接建筑工程。

读中学时,亚军与明广都是学校兵乓队队员,两人隔三岔五都会在一起打兵乓,明广家住学校附近,亚军常去他家,碰到饭点,有时还在他家吃饭,与明广的父母亲颇为熟络。

明广从小家境宽裕,父亲蔡汉亚在新加坡河畔经营九八行,从事新马印跨境土产贸易生意,也许天生有做生意的基因,明广从小立志经商,中学毕业后曾加入父亲的贸易公司,但他对九八行兴趣缺缺,在公司半年,就发现这一行潜能不大,很难有所发展,一直没多大心思投入工作。

蔡汉亚对孩子一向宠溺,知道大儿子明广有意另辟天空,毫不犹豫的拿出两万元支持他创业。亚军掏尽自己打工数年攒下的数千元,两个老同学就这样合伙成了二级分包商。

1970年代,新加坡经济腾飞,全岛各地大兴土木,有人坐上时代的顺风车,赚了第一桶金,从此风生水起;也有人中途经不起时代考验,或被时代抛弃,十年八年之后又原地打转。

明军建筑公司首宗生意取得总值两万元的合同,第二个合同是价值6万元的私人住宅项目,承接6间排屋的部分工程,这两个工程让刚起步的明军建筑打下了基础。那阵子,为了准时完成工程,叶亚军总是亲力亲为,亲自督促工程进度,必要时他还给工人打下手。

那年代的建筑业处处仰赖人工,远远不像现在的工具机械化,更没有预制建筑科技,但却是个全岛大兴土木的年代。叶亚军就在尘土飞扬和噪音充斥的工地上,亲力亲为,日夜督工,走过那个建筑业辉煌的年代。

那时明军承接的工程,虽然并非什么大生意,但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却也让他和蔡明广赚了此生从没赚过的财富。

但创业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初创业才一两年后的1985年,全球发生严重经济危机,影响了新加坡经济。那年年底,新加坡经济增长率出现负增长,当时的劳工成本虽不高,但工程开支已不小,一些发展商原本的住宅兴建计划,在市场不景下,纷纷拖延下来。

那两年,只要能够承接到工程,亚军都全力以赴,也不计较利润偏低。1986年年底,新加坡经济状况开始复苏。接连几年,复苏速度加速,明军建筑公司终究挺过了全球经济危机,在岛上建筑业界站稳了脚步。

七八十年代,岛上社会、经济跌宕起伏,城市景观、生活方式翻天覆地地变化着,夜总会悄悄在城市各角落一一冒起,万金、黄金、金禧、金星、金岭、金都、银都等夜生活场景叫人眼花缭乱,“明军”合伙人蔡明广却在夜里以应酬之名,过起千金买醉的日子。

那时期的夜总会,最让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家坐落在乌节路与史各士路交界处,名叫Tropicana 的豪华夜总会。Tropicana,集酒楼、歌舞厅、夜总会于一体,在诸多夜总会里,以富丽堂皇的姿态独树一帜,却有个清秀的中文名:碧雅夜总会。

碧雅开张时,报章上巨幅广告连篇累牍,宣称创设灵感来自美国拉斯维加斯极尽奢华的夜生活场所与巴黎红磨坊,它那叫人为之侧目的无上装艳舞表演,不断从不同地区请来艳舞团,成了那个年代新加坡夜总会辉煌岁月的象征符号。

蔡明广常去的夜总会位于半岛大厦的万金夜总会,虽然比不上碧雅夜总会的排场,但人气之旺不遑多让。对于蔡明广出入风月场所,流连于饮宴酬酌,亚军先前虽时有耳闻,却没太当回事,直到公司面临财务危机,才察觉蔡明广不知何时已一头栽进销金窝。

蔡明广原本就有几分纨绔子弟气息,爱上夜生活之后,更是离不开酒色,经济起飞的年代,干邑白兰地风行一时,据说在新加坡年销25万瓶,世界销量中排名第五。富豪、暴发户、企业高管、社会精英们,消费干邑白兰地,是时髦,也是财富的象征。

亚军第一次随明广到夜总会应酬承包商,还真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目眩神迷间,台上歌星正风情万种地唱着: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仿佛才不久之前,叶亚军还在文艺团体里,和伙伴们一起吹口琴、拉手风琴,中气十足地唱着《我们是鲁迅的子弟》:我们是文艺春年/我们是鲁迅的子弟/鲁迅呀教育着我们/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们齐步跟着鲁迅走/永远向真理/永远向光明……

往事蓦然涌上心头,可叶亚军也无暇多想,他心忧的是,夜总会一夜的消费堪比一般人的年薪,蔡明广沉迷在夜店的富贵中,这不是在挥金如土吗,他这才为他们共同经营的公司忧心忡忡。 殊不知,蔡明广,他的合伙人,不但把公司赚来的钱都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新加坡也被波及,经济增长放缓,房地产市场随之低迷,房价狂跌,1998年房屋跌幅几近一半。

这一回,全岛建筑业大受影响,工程项目减少,建筑业持续停滞了好几年。亚军每天为薪金、租金等运营成本备受折磨。公司的生存突然间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叶亚军曾经也以为,只要勤勤恳恳做事,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没想到躲过1985年全球经济危机的明军建筑,终究没挨过12年后的亚洲金融风暴。1999年,明军建筑公司被令清盘,同年,叶亚军与蔡明广宣告破产。

明军建筑公司倒闭后,蔡明广不声不响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中国做生意,也有人曾经在北马一些小城镇见过他。在新加坡,蔡明广这个人仿佛就此销声匿迹。

同样破产的亚军一度十分消沉,茫茫然不知往何处去。金枝心中隐隐一丝愧疚,这些年她忙着经营自己的电发院,没有闲暇关注亚军和他的生意。金枝想,亚军为人老实,如果她肯付出点心力,从旁提醒他,亚军是否能逃过破产的命运,不至于被蔡广明拖累至一无所有。可这些假设又有何意义?再回首,一切已成定局。

这天金枝休假在家,看着亚军双眼无神,神情萎靡地斜卧沙发,心里一阵黯然,不禁鼻酸起来。想起她与亚军各自努力的日子,而他们在努力过后也确实有过收获,怎么就变成这样呢?想至此,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亚军看到金枝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望着金枝半响,拉了拉她的衣袖说,怎么了?

金枝摇摇头,眼泪更如雨下。亚军握住金枝的手,同样一肚子的感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了几秒钟,说了句,你饿吗?我们去吃饭?

那之后 ,亚军又回到建筑工地,当起了监工,老板是一位相识多年的承包商。可亚军重回工地,已远非当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虽然还未到晚年,但他已感到自己正在迅速衰老,体力、精神已今非昔比。

金枝看着亚军力不从心的样子,好几次劝他提早退休,或做些不那么伤体力的工作,亚军总是默然不语。

可万没想到,言犹在耳,那天下午,亚军在工地监工,一根松动的钢筋突然从上方掉落,就那么巧,击中亚军头部,随即陷入昏迷状态,还来不及送往医院已还魂乏术。

叶亚军意外去世那年,他与金枝的独生女叶安琪刚升上中学普通班第四年。安琪性格内向,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却与动物特别亲近,尤其喜欢狗狗。小学二年级时养过一只褐黄色,体型小巧的贵宾狗,取名巧克力。

巧克力机灵乖巧,与小主人安琪日夜相伴,只要安琪在家,巧克力总默默陪在她身边。但巧克力体质欠佳,爱生病,只陪伴了安琪八年就离世了。巧克力去世后,安琪伤心了许久,之后多年,一直也没想要领养第二只狗。

安琪读书成绩平平,进入中学后,在分流制度下,从特别班,快捷班和普通班三种课程中被分配入普通班。特别班,快捷班的学生,在中学第四年参加剑桥O水准考试,普通班学生成绩好的话,才可在中学第五年参加这项考试。考试成绩合格,才能升上大学先修班,也才有望继续大学教育。 

金枝自己没机会完成学业,自从安琪出生后,她一心一意念想着,希望女儿至少能读完大学,没想到安琪升上中学后,求学之路走得崎岖。多年来,金枝一直挂心着,唯恐安琪进不了大学。

安琪终于N水准考试过关,升上中五后也顺利通过O水准考试,升上高中。

又过了两年,安琪好不容易完成A水准考试,那天晚上,母女俩难得在家一起吃晚饭,安琪突然对妈妈说,妈,我想出国读书。

安琪过去从没提及留学的事。金枝毫无心理准备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中年丧夫,寡居多年的金枝,一番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望着安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你的成绩还不错吧,进这里的大学没问题是吗。

安琪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读大学。

金枝沉默了几秒钟,问道,为什么?

安琪说,他们把我分配到普通班,害我迟一年毕业,我小学的朋友都比我早毕业,看到他们总觉得矮一截,心里怪怪的。而且,我要读的东西,这里也没有。

金枝听了心头一颤,也没问她想读什么,这时她心里充满对女儿的亏欠,这么多年了,她忙于电发院的工作,从没想过,也没觉察到,被分配进普通班给安琪带来的影响。她这个做妈妈的,对女儿的喜怒哀乐竟然一无所知,她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内心一阵戚然。也只能顺着安琪的口气说,那你想去那里读书?

安琪说,我想过了,去澳洲费用比较低,毕业了还可以在那里工作。

金枝没有立刻接话,她知道安琪有其执拗的一面,在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做的时候,她不想母女起争执。她又想,这些年经营电发院存下来的钱也有不少,供女儿去澳洲留学应该也绰绰有余,也许就顺她的心愿,让她出国读书去吧。

那年春天,安琪如愿去了珀斯,报名西澳一所大学,读的是兽医学。

那天,安琪难得敞开心扉,神采飞扬地对妈妈说,当兽医是她多年的心愿,没想到终于要实现了。

安琪又说,她很高兴,上课期间就可以在动物诊所和动物园学习医治动物,有许多实习机会。 

金枝默默听着,心里也感欣喜,她终于感受到安琪发自内心的快乐,连带的,她自己也开心起来。

安琪到澳洲读书后,金枝一直记挂着,什么时候到珀斯看看女儿,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成行。这天,金枝接到女儿的手机短信,不长的一封短信,写得简单,开头就说,她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想继续留在珀斯工作,暂时不回国了。

安琪说,妈妈,我喜欢这里,没太大压力。从小到大,为了考试,我好像一直生活在压力中,太辛苦了。

安琪最后问了句,妈,你什么时候过来?

金枝读着信,许久许久,依然没有放下手机。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喜还是忧,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安琪都已是兽医了。在别人眼里,这也许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行当,但她可以真实感受到,安琪的快乐和满足。但想到安琪说,她暂时不回来了,她又有几分心忧,心想,安琪会一直不回来吗?

金枝自己也没想到,一年后,她终于也累了,在短短半年内将电发院顶了出去。

电发院正式结业的这天早上,金枝起床后,望着高楼外的蓝天白云,想起今天正巧也是自己的65岁生日,又记起自己那年初入社会,到住家附近的制衣厂当女工,当时,她快要过15岁生日。算一算,竟已是足足半世纪前的事了。

这天如薇、舒晴母女也来了。金枝望着早已大学毕业,在报社工作的舒晴,心里隐隐生起一丝波澜,想起舒晴小时候曾经做为她的模特儿,让她练习剪头发,曾陪伴她赴叶亚军的第一次约会,三个人在雨中看了玫瑰戏院放映的,林青霞、秦汉、秦祥林爱恨纠缠的三角故事。那时,林舒晴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对金枝和亚军正在萌芽的爱情似懂非懂,却陪他们在露天电影院里淋了近乎半小时的小雨。

金枝想着想着,多年之前,那一段在大成巷皇后电发院从学徒一路做到小埃、中埃、大埃,然后到伦敦镀金的前尘往事,一幕幕又回到了眼前……(完)